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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病的时候,我开始抄写《圣经》。有些来教堂的人,会请求带一本《圣经》回去,有书局出版的精装版,也有义工或者虔诚的教徒亲手抄录的手抄本。我反正也是闲着,于是便抄一抄,一方面为教会做点事,另一方面,也有静心养神的效果。
有的时候,抄着抄着就睡着了,睡着的时候,也会开始做一些好梦。我以前每天晚上都是一片困苦,梦里不得安宁,现在,可能是因为心境平和了些,所以梦里也会有些许快乐的时光,那些时光里,有我尚且年少青涩时的幻想,有一家人和乐融融时的温暖,虽然清贫,却也开心,还有那些迷梦般的午后,白色的窗帘被风吹得飘扬起来,窗口有一个画一般的少年。
我的房间很小,但是采光效果很好,风从窗边路过,撩得书页哗啦啦的响。有时,午后一梦方醒,总有一种不现实的感觉,心,不知飘在何处,那种平和之下,我不知自己到底在寻找什么,也许我知道,但是我不愿意去深究,我宁愿糊涂。
偶尔,我也会出去走一走,听那些唱诗班纯洁通透的声音,发出对上帝由衷的赞美和对人世爱与希望的信任。庭院里栽种的有一些花,园圃很是整洁,拙朴的篱笆护住一方灿烂,海蓝色的鸢尾,金黄色的向日葵,一种是沐浴月光开在墓园里的花,引导逝者向着天堂而去,一种是立在天光下向阳而生的花,永远绚烂鲜活,鼓励那些失去信心的人放下灰扑扑的过往,向着阳光微笑,永不言败,活出自己的璀璨人生。
神谷还没有走,我不知他为何还在这儿盘旋,也许他自己也正在寻找答案。他白天的时候在这个城市流浪,晚上的时候,他便回到这儿。有时,向晚之际,他会携带一身风尘回来,将晚霞踩在脚下,有种浪子归来的忧悒和倦怠。微风吹过,花朵舒展,他便靠在树干上,安静地画画,像一个孤独而深邃的画梦师。教堂里面偶尔传来诵读诗歌的声音,有读《圣经》的,也有读叶芝的《当你老了》和阿多尼斯的《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的,那个时候,他就像中世纪的欧洲大教堂里的宗教油画:离天堂很近,却向往人世;离人世很远,又不在天堂。
有一次,他刚开始画,我们便听见一个女孩的声音,那个女孩的声音很平淡,却有一种对爱情的眷恋和对生活的期盼,她读的是勃朗宁夫人的十四行情诗:
我看见,那欢乐的岁月、哀伤的岁月——
我自己的年华,把一片片黑影接连着
掠过我的身。紧接着,我就觉察
(我哭了)我背后正有个神秘的黑影
在移动,而且一把揪住了我的发,
往后拉,还有一声吆喝(我只是在挣扎):
“这回是谁逮住了你?猜!”
“死,”我答话。
听哪,那银铃似的回音:
“不是死,是爱!”
他的头颅高高地扬起,似是在追寻那爱情中的声音,又似是在聆听主的教诲。风吹起来,将他手中没有抓牢的纸页吹起来,在空中飞旋一会儿,然后落到了我的笔记本上面。
那张素描纸上,是一个容颜栩栩的女子,她穿着雪白的婚纱,手里是纯白的玫瑰,她的唇美艳,血汁饱满;她的眼深邃,黑光流转;她的脸容娟好,酒窝微嵌。她的身边没有人,但是你一看就知,她的微笑是为身边的人而发的,只有被人爱着,才会有这么幸福的微笑。
那是我见过他所有的画当中唯一的一幅工笔肖像图。他在一首情诗的时间,画出一个梦想。
我有些为他悲哀,公主是公主,王便是王,你可以拥抱公主牵着公主给她怀抱,你却只能拜倒在王的脚下。你有你的骄傲,她也有她的骄傲。
那时,正是夕阳与云朵暧昧。的时候,画上的女子从远方走来,向着他走来,独立而美艳,向着他走来。她没有走近他,她就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刚刚触摸得到,却不可以挽留,不能一把拥在怀里。
那个女孩,高挑,干净,有一双乌黑的眼眸和流丽的长发,长得妧媚不可方物,比我之前见过的所有女人都要美,表情却很冷漠。她站在那儿,双手插在灰色的风衣里,像是秋天爽朗明澈的天空,有一种孤独而大气的美。她的身后,巨幅蓝天背景将她的轮廓衬得萧肃寂落而又风姿飒杳。
神谷就站在那儿,闭着眼睛闲适慵懒地靠在树干上,嘴唇微微翘起,是一个微妙的弧度,介于嘲讽与亲吻之间。他黑色的风衣衬得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透明的苍白,他的眉关轻轻锁着,似是在犹豫和轻愁:今天要去见心爱的恋人,该送她一束什么样的花才好呢,什么样的花才能不会愧对她的美丽?
她就站在他的面前,静静地看着他,一动不动。茂盛的树冠为他们撑开青绿屏障,恰好适合别人偷窥,却又不能走近打扰。
她就那样凝视着他,以荆棘的姿态,开出玫瑰的妖娆,安静而骄傲。
他们在一个时间,站在两个世界,一个聆听,一个凝视,一般情浓,两处相思。
我坐在窗边,抄我的《圣经》。
不知过了多久,我闻见一阵香水味,没有任何侵略性的诱惑和旖旎的暗示,有一种谁都无法模仿和模拟的独特,说不出的风情才是最好的风情,不是么?
“不必了”她拒绝,我把那张画递给她,她没有接。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道:“很漂亮,但是不是我。”
我知道她不是对我说,她只是想说,所以就说出来了,我永远做不到他这么潇洒和勇敢。
她的恣肆,是一种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