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他算了帐后说道,“一万七千法郎怎么现在剩下不足七千法郎,我们在一起生活才三个月……这是不可能的。”
他自己又跑过去,把写字台一推,把抽屉端过来,在灯光下面翻找。但是,里面只有六千八百零几个法郎。于是,他大发雷霆。
“三个月就用了一万法郎!”他声嘶力竭地叫道,“他妈的!你是怎么花的?嗯?回答我!……这些钱全进了你姑妈这个老骨头的腰包里了,嗯?或是给你的野男人用了,这是明摆的事……你肯回答我吗!”
“啊!你干嘛发这样大的火!”娜娜说道,“帐是很好算的……你还没有把家具算进去;另外,我也不得不买些衣服,安好一个家,花钱是快的。”
他一边要求她解释,一边又不愿听她解释。
“对,钱花起来很快,”他平静了一些说道,“你知道,我的小乖乖,我们这种在一起吃饭的生活,我实在受够了,你知道,这七千法郎是我的。好吧,既然钱到了我的手中,我就把它留下来,我不想把自己搞得破产,各人的钱还归各人吧。”
于是,他冠冕堂皇地把钱塞进衣袋里。娜娜呆呆地望着他。他还得意洋洋地继续说道:
“你知道,我也没有那么傻,花钱供养别人的姑妈和孩子……你的钱,你喜欢怎么花就怎么花,这是你的事;但是我的钱,那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以后你烧一条羊腿,我付一半钱。晚上,咱们把帐算清,就这么办!”
娜娜一下子火冒三丈,她忍耐不住了,大声叫道:
“喂,你把我的一万法郎吞了……你这样做,真卑鄙!”
丰唐没有和她多争吵,隔着桌子,使劲掴了她一记耳光,说道:
“你再说一遍!”
娜娜虽然挨了一记耳光,但她又说了一遍,于是他朝她扑过去,拳打脚踢。不一会儿,他把她打得那样厉害,娜娜最后只好像往常一样,脱了衣服,哭着睡觉了。丰唐气喘吁吁。
他正要上床睡觉时,发现桌子上放着由他代写给乔治的那封信。于是,他把信小心地折起来,把身子转向床边,用威胁的口吻说道:
“这封信写得很好,我亲自拿去寄,我不喜欢朝三暮四的爱情……别哼了,烦死我了!”
娜娜本来抽抽噎噎,这时屏住了呼吸。丰唐上床后,她感到憋的慌,便一下子钻进他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他们打架后,总是这样和好的;她生怕失去丰唐,不管怎样,她忍气吞声,想看看他对她是否还有感情。他两次傲慢地把她推开,但是,这个女人像头忠于主人的牲口,她的一双大眼睛里噙着泪水哀求他,温柔地拥抱他,终于引起了他的性欲。他装出宽宏大量的样子,但决不降低身份迁就她;他任她抚摩,任她拼命求欢,他摆出一副架势,要得到他的宽恕,花点力气也是必要的。接着,他又不安起来,怕娜娜耍花招,想把抽屉的钥匙要回去。这时,蜡烛已经熄了,他觉得有必要重申一下自己的意愿。
“你知道,我的乖乖,说句正经话,钱我可要留着。”
娜娜搂住他的脖子昏昏欲睡了,她说了一句大方话:
“留着吧,别害怕……我去干活儿。”
从那天晚上起,他们越来越难在一起生活了,一个星期从头到尾,不断听到耳光声,仿佛是滴嗒滴嗒的时钟声,调节着他们的生活。娜娜由于经常挨打,变得像细腻织物一样柔软,耳光使她的皮肤变得细嫩,白里透红,摸上去光滑,看上去明亮,变得更加漂亮了。因此,普律利埃尔拼命追求她,丰唐不在家时,他就来了,他把她推到角落上吻她。但是娜娜挣扎着,马上怒不可遏,脸羞得通红;她觉得他欺骗一个朋友,调戏朋友的情人实在可恶。
普律利埃尔神色愤怒,冷笑着。她确实变得太愚蠢了,怎么爱上一个丑八怪?因为说到底,丰唐是一个真正的丑鬼,那个大鼻子还不停地动来动去。他是一个下流坯!
他还经常狠狠揍她呢。
“这很可能,可我就爱他这个丑样子。”一天,她坦然回答道,她承认自己有这种恶劣的趣味。
博斯克时常在娜娜家里吃饭,对此他感到很高兴。他经常在普律利埃尔后面耸耸肩。普律利埃尔是个漂亮小伙子,但他不够严肃。他好几次目睹了他们家庭纠纷的场面,那都是在吃餐后点心的时候,丰唐打娜娜的耳光,他却继续一股劲儿吃着,他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
他总是赞美他们的幸福,以此作为对他们请他吃饭的报答。他以达观者自诩,把一切都舍弃了,连荣誉也不例外。有时,普律利埃尔和丰唐躺在椅子上,在餐具已经收拾了的桌子前,用演戏的手势和语调怡然自得地叙说各自的舞台成就,一直谈到深夜两点钟;而博斯克则在一边想别的事情,相隔很长时间才蔑视地哼一声,一声不吭地喝他那瓶白兰地,当年的塔尔玛1还留下什么了呢?什么也没有,他早被人们忘记了,现在谈论他,真是太愚蠢了!
1塔尔玛(一七六三~一八二六)法国演员。在表演风格、戏剧服装等方面的改革,使他成为十九世纪法国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著名先驱者。
一天晚上,博斯克见娜娜眼泪汪汪。娜娜脱掉她的短上衣,让他看她的背上和胳膊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他看看她的皮肤,用教训人的口气说,如果普律利埃尔这个傻瓜在场,他也会这么说:
“姑娘,哪里有女人,哪里就有耳光。我记得这是拿破仑说过的话……用盐水洗一洗吧。对这样的轻伤,盐水效果很好。算了吧,你以后还会挨打的,只要没有什么地方被打断,就不要埋怨……你知道,今天我不请自来,我看见你们家里买了羊腿。”
但是,勒拉太太却没有博斯克这种人生哲学观点。每次她把雪白的皮肤上那刚被打得发青的伤痕让她看时,她总是连连大叫几声。人家要杀害她的侄女,这样的事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事实上,丰唐曾经把勒拉太太赶走过,赶她时还说,他不愿意她再到他家里来。打那以后,每当勒拉在娜娜家时,丰唐一回来,她就只好从厨房那边溜走,这是对她的莫大侮辱。
因此,她不断斥骂他,骂他没有教养,她说话时露出一副言谈举止得体的妇女的神色,似乎她受的良好教育谁也比不上。
“哦!这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她对娜娜说,“他一点礼貌也不懂。她的母亲一定是个粗俗不堪的人;你不要否认,这是看得出来的!……我这样说不是仅仅为了自己,尽管像我这样年纪的人理应受到人们的尊重……但是你,说实话,你怎么能忍受他的粗野举动;我不是自夸,我一向教育你要注意举止,你在自己家里得到的是最好的忠告。我们全家人都相处得很好,是吗?”
娜娜低着头听她说,没有反驳她的话。
“另外,”姑妈继续说道,“你只认识一些有身份的人……就在昨天,我还同佐爱在我家里谈过这件事。她也和我一样不明白,她说:‘太太怎么会让伯爵这样十全十美的人俯首听命。’——这里没有别人,我觉得你把他弄得团团转——她还说:‘太太怎么听凭一个小丑糟蹋,任意打骂?’我还说,打骂还可以忍受,但是我不能容忍别人对我不尊敬……总之,这个人没有一点可取之处。我甚至不愿让他的照片留在我的房间里,可是你竟然为了这样一个家伙毁了自己。你确实毁了自己,亲爱的侄女,你要的男人多得很,有富翁,也有政府官员……够了!这些话不该我说。不过,下次他要再干坏事,我就叫你抛弃他,并且说一声:‘先生,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你知道,只要你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就会大杀他的威风。”
这时,娜娜抽抽噎噎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道:
“哦!我的姑妈,我多么爱他呀。”
娜娜的景况使勒拉太太日益不安起来,她看见侄女费了好大劲才能凑到二十个苏,来支付她的小路易的生活费,而且每次拖欠的时间越来越长。当然罗,她要作出一些牺牲,不管怎样,她还得把小路易留在身边,慢慢等待侄女的经济情况好转。但是她一想到丰唐不让孩子、娜娜和她动用他们的钱,她就火冒三丈,甚至叫娜娜否认与丰唐的爱情关系。最后,她严肃地提醒她:
“听着,总有一天他要剥掉你的皮,那时,你来敲我的门,我会开门欢迎你的。”
不久,娜娜为钱伤透了心。丰唐把那七千法郎藏起来了,藏到别人找不到的地方,而她又从来不敢问他,因为在这个被勒拉太太称为家伙的人面前,她是羞于启齿的,生怕他以为她看中他几个钱才缠住他不放。他曾经答应过支付家庭开支。开头几天,每天早上,他拿出三个法郎。但是,男人付了钱,条件是很苛刻的;他拿出三个法郎,什么都要吃到,黄油,肉,时鲜蔬菜和水果,她若胆敢对他提点意见,说三个法郎不能把菜场里的东西都买下来,他就大发雷霆,骂她是个没用的女仆,只会瞎花钱的女人,该死的蠢货,钱都被商人骗去了。他还经常威胁她,说他要到别处去搭伙。后来,一个月后,有几天早上,他忘了把三个法郎放在五斗柜上。她壮着胆子,用婉转的方式向他要。于是,又发生了一场轩然大波。他动辄找碴儿,闹得娜娜不得安宁,以致后来在家庭开支上,娜娜不再指望他了。而丰唐呢,恰恰相反,每当他没有拿出每枚合二十个苏的三个法郎,却照样有饭吃,他就非常快乐,使劲地吻娜娜,还抓住椅子跳华尔兹舞。而娜娜呢,也很高兴,她巴不得看不到五斗柜上有钱,虽然她每个月都是寅吃卯粮。有一天,她还把他的三个法郎还给他,撒谎说,前一天的钱还没有用完。因为前一天他没有给钱,他便犹豫了一阵子,生怕娜娜教训他。然而,她却含情脉脉地瞅着他,吻他时仿佛要把她整个身心献给他,他把钱币放进口袋,抓钱时手微微颤抖着,就像一个吝啬鬼攫住一笔差点丢失的钱似的。从那天起,他就不为钱而担心了,他再也不问家里用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吃土豆时,他就板起阴郁的面孔,吃火鸡或羊腿时,他就几乎要笑掉下巴。但这并不妨碍他狠狠给娜娜几个耳光,即使在他很高兴的时候也是这样,为的是经常练练手劲。
娜娜找到了满足家庭需要的办法,有些日子,家里摆满了食品。每个星期,博斯克总有两次吃得消化不良。一天晚上,勒拉太太看见炉灶里煮着一顿丰盛的晚餐,而自己却吃不到,临走时气乎乎地,不禁用生硬的口气问娜娜,是谁付的钱。娜娜吃了一惊,被问得张口结舌,哭起来了。
“哼,这钱来得不干净。”姑妈说道,她明白了一切。
为了保持家里平平静静,娜娜只好听天由命。再说,这是拉特里贡老虔婆的过错。有一天,丰唐嫌鳕鱼烧得不好,怒气冲冲地走了,娜娜在拉瓦尔街遇上拉特里贡,她就答应了,拉特里贡正好经济也拮据。因为丰唐在六点钟前从来不回家,整个下午娜娜可以自由安排,她有时赚到四十法郎,有时六十法郎,有时更多一点。如果她善于像从前那样要价,她满可要价十个或十五个路易;但是眼下只要有饭吃,她就心满意足了。到了晚上,她把一切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