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山坡一片花丛中,一只黑洞洞的枪口突兀地出现其中。枪口缓缓移动着。
一双稚气凌厉,同枪口一样玩世不恭的眼睛。
枪的主人龙绍钦。他的母亲是父亲的第五个老婆。他早早学会了用枪,金属和硝烟的味道能掩护他的骄傲焦躁以及他脆弱的自尊。
花丛中,龙绍钦反复念叨着:“打你左眼,别怕,就打你左眼啊……”
不远处,低空起舞的晴蜓,仿佛通了灵性,“嗖”的腾空而起,落荒而逃。绍钦迅速扣动扳机,将压未压之际,就听一声枪响,子弹擦着蜻蜓身体飞过,蜻蜓一惊,半只翅膀悄然落下。
绍钦忿忿然收枪,咕哝着:“手怎么这么欠呀?”
对方也不答话,一发子弹过来,击断龙绍钦枪带,枪只脱手,绍钦大怒:“到哪儿你跟到哪儿,烦不烦呀!”
就听身后一阵银玲似笑声,龙绍钦人未回身,枪先顺过去,枪口前愣生生站着一个戴猎帽的美丽少女,手持一只打鸟用的小口径步枪。
毫米之差,绍钦的枪口几乎顶住少女的帽檐。
少女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声音清脆动人:“我要救它,在你弄残它之前。”
绍钦不记得自己和苏云晓是何时相识,很遥远的事了,从很小很小的时候,他们就在一起了,还不记得任何事物,就已认得对方。仿佛他们的相识应该早过很小,他们的羁绊像是从上辈子就开始了。
苏云晓亮出一个亮闪闪的玩意儿,龙少仔细一看,是一把手铐。
苏云晓顽皮得意:“从我爸那儿偷来的,你要是不听我的……”
不需要手铐,他们就像一对连体儿。
这么熟悉的人,本来是最能让自己平静下来的一个人,为什么绍钦最近见到她就烦躁不安,有一种莫名的难以抑制的焦躁和恐慌。
绍钦头也不回的走了。
苏云晓愣在原地,眼圈一红:“你这么讨厌我?”
听见苏云晓的颤抖,绍钦停下脚步。总是这样,当她疼的时候,他是第一个有感觉的。苏云晓钻了个空子,捡起帽子,一个纵身将龙绍钦扑倒,枪顶在绍钦脑门上,逼问:“说!你是不是讨厌我?!”
龙绍钦慌乱的眼神躲开苏云晓,推她:“快下去!光天化日你一个姑娘把个大老爷们压在下面,还想不想嫁出去了……”
苏云晓不动,笑着:“嫁不出去你娶我呗!”
苏云晓说得单纯轻松,龙绍钦却涨红了脸,抓住苏云晓的手,一个翻身把她压在身下。她的手腕那么细弱,轻轻一捏就要碎了似的。
他慌慌张张,匆忙笨拙不知所措,折腾几次都不得要领,沮丧不已,正要放弃的时候,她抓住了他的手。
她手指冰冷,他却滚烫。
远处传来的锁呐声,引起二人注意,只见一支娶亲队伍,兴高采烈,吹着琐呐,放着鞭炮,热热闹闹,洋洋洒洒的过来了。
绍钦:“你说新娘子是不是个美人。”
“是美人又怎样?”
“抢婚呗!”
苏云晓突然一股怒火升腾:“那咱们就看看她到底什么德行!”
办法很简单,一枪打翻轿子让新娘落地,再比比谁的枪法更厉害,谁最先让新娘头上红盖头掉下来。
孩子赌气较劲犯下的过错,往往会让成年后的他们追悔末及。但龙绍钦和苏云晓却没有后悔的机会。
迎亲队伍走近,鞭炮声也近了,临近婆家,放起了二踢脚,龙绍钦不愿落在苏云晓后面,以鞭炮声作掩护,抢先出枪。
龙绍钦一枪出去,正中轿杠,轿子晃了晃,未倒。后面轿夫愣住,四下寻找,前面却没人注意,轿子被拖着往前走,新娘在里面左晃右晃的,刹是想不明白,都快到了目的地了,怎么又突然闹腾起来了?
苏云晓出枪时,龙绍钦栽了个跟头,爬起来才发现自己两脚不知什么时候让苏云晓拷在了一起。可是笑成一团的苏云晓,开枪时子弹走偏了,擦着轿夫肩膀打进轿子,只听新娘一声惨叫,轿夫捂着胳膊,丢了轿子,轿子整个翻倒,新娘滚落出来,红盖头没有了,一张俏脸满是血污。
苏云晓龙绍钦吓了一跳,起身就跑。
大喜的日子被如此搅局,村民大怒,一窝蜂追来。
龙绍钦一起身便摔倒。他的脚上还扣着手铐,他徒劳的搬动手铐,绝望的看着越来越近的村民,疯狂叫喊已经跑得很远的苏云晓。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来没有这么远过。
苏云晓已经安全了,她看着村民们逐渐包围龙绍钦,脸色苍白。她看着那张从小一起玩到大的熟得不能再熟的脸,扭曲着,快哭了。他绝望地朝天乱放枪,然后在村民们的愤怒的棍棒交加中,痛苦的萎缩着,本能的裹住头。
苏云晓呆若木鸡的站着,天突然阴了下来。
她心中掠过一线希望,下暴雨就好了。
当天空中布满了机身刻着太阳旗的黑压压的飞机,村民们放弃了龙绍钦,茫然的抬起头来。
苏云晓更是欣喜,她的爱人可以逃走了。
炸弹落下的时候,大家都没有心理准备,谁也没有感到恐惧和绝望,当他们被炸得血肉横飞的时候,龙绍钦觉得他们支离破碎的残躯像在空中跳舞。刚才打过他的那只胳膊,踢过他的那条腿,落在了树杈上,草丛中。
残花全是血。
那只断翅的蜻蜓活得比他们都要长久。
龙绍钦和它一起活了下来。
然后他失声痛哭起来。
他就这样哭着,爬到苏云晓的家,烧光了的家,只剩下残垣断壁。龙绍钦支撑着,又爬回自己的家。以前,龙绍钦总觉得这两栋房子造得一样庸俗一样难看,现在则是同样的残垣断壁,不管活着还是死了,它们都那么相似。
他眼泪干了,发了一会呆,才想起苏云晓家里并没有尸体。
她一定活着,如果她死了,他会是第一个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