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战士茫然的眼睛看着龙绍钦方向，残存求生意识的眼神。
刺刀落下之前，龙绍钦手指扣动扳机，子弹呼啸而过，击中小战士腰间手榴弹。
手榴弹爆炸的时候，龙绍钦觉得炸的是自己的脑子，身体，他觉得自己四分五裂，再也不完整了。
龙绍钦拽起陆鸣，背到身上，疯狂的跑着。身后子弹擦耳而过，龙绍钦觉得自己越跑越慢，终于双脚一软，一个踉跄摔倒。倒下的一瞬，他突然能理解小战士的贪恋，原来倒下去是那么舒服，那么甜美。
倒下去的陆鸣头碰石头，发出可怕的喀嚓声。
龙绍钦一惊，他知道那可怕的声音是从脖子深处传出来的。龙绍钦感到一阵绝望，他跪在地上，搀起陆鸣，陆鸣一动不动的倒回去。龙绍钦绝望的用双手拍打陆鸣的脸。他的手是那么无力，就是这双手，刚刚舍弃了一条可怜的小生命，硬是把一个活人推向鬼门关。现在更是绝不可能将一个死人救活回来了。除了扣动扳机，没有任何作用的一双手。
龙绍钦疯了一般猛晃陆鸣，仍无动静。
龙绍钦瘫倒在地，失魂落魄。
林子另一边，八路军太岳军分区独立团侦察连长洪大春率一个班左右战士撤退，大春绷着脸一句话不说，手下七嘴八舌。
略显彪悍的老兵李大刀道：“全被打光了……”
二勇插嘴：“中央军就是不禁打！”
大刀碰一下二勇，两人看大春脸色，都不敢说话了。
只听一阵脚步声，大春手挥一下，战士们立刻拉开阵型，埋伏起来。
随着急促脚步声，一身血染国军军服的龙绍钦持枪奔出，他实在是太累了，那么累，他居然还在跑。
大春一见是国军，起身打招呼：“段旅的吧？前边什么情况？”
龙绍钦眼神空洞，面无表情，一声不吭，根本看不见身边这些人，强撑着自己大踏步走着，居然与大春擦肩而过。
大春回头一把揪住龙绍钦，碰着了他那杆从不离身的狙击步枪。
龙绍钦身心俱疲。但越是这种下意识状态，长期训练的职业本能越是超强敏感，几乎在大春碰触龙绍钦同时，龙绍钦枪唰地顺在手上，子弹上膛，枪口对准大春，几个动作瞬间完成，大春还没来及反应，脑袋已经被龙绍钦步枪顶住。
大春手下动作也相当迅速，几个人哗拉一声散开来，将龙绍钦团团围住，十来只枪通通对准龙绍钦，一起吼着：“干什么你！放下枪！”
龙绍钦枪仍是抵着大春头部，僵在那里，面无表情。
大春看出龙绍钦的麻木，气不得恼不得，对手下喝道：“都放下枪！”
战士们不放枪，大刀喝道：“小白脸先放下！”
龙绍钦一动不动。
大春暴喝一声：“放下！”
战士们端着枪退下，人人眼中怒火中烧。
大春不动，故作一脸轻松，卖笑道：“你段旅哪部门的，我没见过你啊？”
龙绍钦枪慢慢收回，缓缓偏过头，看大春一眼，仍是麻木冰冷的眼神，但眼神深处透着丧心病狂，大春不由一愣。
龙绍钦掉头离去。
大刀等端起枪要追，大春疲惫的：“算了。”
二勇气急败坏：“连长这小子都屙你头上啦！”
大春像没听见一样，走着神。
一旁大刀哼一声：“连长能让这狗日的小白脸欺负了？连长是可怜他，你没看他那操性？丧家犬一样，肯定是个雏儿，没见过血的……”
旁边一个士兵手指脑袋：“这地方受刺激了，傻掉了。”
二勇等几个士兵和着：“就是就是，疯狗一条！逮谁咬谁！不识好歹！”
大春却像没听见大家说话一样，仍然看着龙绍钦离开的方向，痴呆呆地。
张桅跌跌撞撞跑进会议厅，脸色苍白，神情紧张。
段旅长似乎已经料到结果，面色难看。
张桅一板一眼的报告着：“报告旅长，参谋长，我们的人……被鬼子打了反伏击，全体阵亡……”
段旅长一言不发。
文轩大惊：“陆鸣呢？”
“也死了。”
段旅长闷了一会，终于开口：“龙绍钦怎么样？”
张桅摇了摇头。
文轩喃喃的：“……怎么会……”
张桅走近一步：“我们已经抓了三名汉奸嫌疑，正在审问……”
文轩猛地转过脸，表情冷酷。
段旅长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要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段旅长不吭声，他在琢磨他的部下，那个有着狼的眼睛的少年，不会那么轻易就倒下。
龙绍钦不知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到哪里，一切凭本能，两条腿把他拖到哪，就到哪。他们说他像狼也好，狗也好，就是不像人。他觉得自己不像人，也就觉得身边的人也不像人了。那个小战士，让他炸碎之前摊在地上抽搐着蠕动着，哪里像人？那个汉奸，到他咽气，他们没用半句人类语言交谈过。
他有多久没和人交谈过了？
他有多久没想过这个问题？
龙绍钦突然瞎了，他眼睛越睁越大，却什么也看不见，迎面来人他没意识到，和对方撞个满怀，两人都愣生生站住，瞪着彼此。
龙绍钦一身血迹斑斑军装，没有帽子，手里攥着那只狙击枪，表情呆滞。
文轩见是龙绍钦，疑惧：“你还活着？！”
龙绍钦看着文轩那张脸，没有反应，茫然的迈步要走。
文轩挡住，厉声：“陆鸣呢！”
“死了。”
“其他人呢！？”文轩声音歇斯底里，他在迁怒他，怀疑他。要是被他认定为汉奸，他格杀勿论。
龙绍钦死气沉沉的回答：“全部战死。”
文轩紧盯着龙绍钦，声音突然平静下来：“可你活着？”
龙绍钦一愣，迎着文轩目光，他想回答却回答不了。
段旅长闻讯赶来，立刻上前，关心的：“受伤了？严重吗？”
龙绍钦仍是要死不活：“没有。”
文轩不回身，背对着段旅长：“旅长，我要跟这个人谈话。”
段旅长绕到文轩面前：“参谋长，你还有事情要处理。”
话音未落，果然远处有人喊文轩电话。
文轩离开后，段旅长面对龙绍钦，声音尽量放缓：“你写个报告，把情况讲清楚……”
龙绍钦一动不动。
段旅长太熟悉了，他的兵回来以后大部分都是这种死样子，他也总是这样安慰他们，他自认自己是个体恤士兵的好长官。
段旅长体贴的说：“你去吧，先好好休息一下。”
“报告。”
段旅长回过身，温和的看着龙绍钦。
“报告旅长，我请求退役。”
段旅长觉得自己耳鸣：“什么？”
“旅长，我不能再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