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眉头一皱,转身离开。过了半天,他很开心地和一个高个子叔叔一起回来了,对我说:‘夜儿,过来见过爸爸的好朋友。来,给叔叔行礼。’
爸爸很可能说了这个人的名字,但是我没听清――后来我一直都对这个细节耿耿于怀。我小心地打量他――长长的一部大胡子,随风飘动。细长的眼睛,一笑就眯得更细了,慈眉善目的样子,一看就让人觉得很亲切。
爸爸煮了一些野菜,把前两天抓的一只野兔杀掉了宴请这位长胡子叔叔――我们在逃亡路上本来就是饥一顿饱一顿的,这次算是盛宴了。长胡子叔叔带了几坛酒来,和爸爸共饮,爸爸又把其余的酒分给那些部下们喝。
我很快就吃饱了,觉得困,就坐在篝火边,躺在妈妈的怀里迷迷糊糊地。妈妈坐着,微笑着,认真地倾听爸爸和长胡子叔叔的谈话。我似睡非睡的,只听出来长胡子叔叔似乎是拿着皇帝的赦免诏书来的,说只要爸爸肯向皇帝认错,回到京城长安去,就可以赦免爸爸的罪过,让我们一家人过上平静的日子。
爸爸当然不肯答应。长胡子叔叔不停地劝说他,但爸爸总是沉默地摇摇头。
后来长胡子叔叔叹口气,不再劝说,喝完酒要走了。妈妈把我拉起来,牵着我的手一起去送长胡子叔叔。爸爸和长胡子叔叔走在前面,我和妈妈走在后面。爸爸的部下们大都喝多了,露宿在芦苇丛中睡着了。
我们走上一片山坡,爸爸和长胡子叔叔肩并肩站着,望着远方。夜空星罗棋布,山野宁静。深深地吸上一口气,会觉得整个人都清爽了很多,明亮了很多。
长胡子叔叔叹口气,道:‘英大哥,现在回忆起当年天下大乱,我们一起并肩反秦,诸侯们一路向西、向西、向西的日子,还是让我觉得热血沸腾。’
爸爸道:‘一个男人能过上几年那样的日子,此生也就不白活了。――我英布原本不过是个骊山徒,何其有幸,能和韩信、彭越这样的英雄人物一起作战!至于项王,那更不必提了――就算我后来不得不和项王对敌,心里仍然对他敬重得五体投地。’
长胡子叔叔笑了,道:‘英大哥既然这么欣赏他们,为何不去和他们作伴?’
爸爸愣了一下,道:‘什么?’
长胡子叔叔转过头来,他的脸在星光下突然变得扭曲和邪恶,细长的眼睛里闪露着一丝凶光――这张脸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阴森地道:‘英布,你可以不回长安去,不过你的人头要回去。’
爸爸后退两步,抽剑出鞘,忽然人倒吸了一口冷气,面色惨白,颤抖了几下。
长胡子叔叔也退开,冷冷道:‘没有用的――你中了剧毒‘心头雪’。本来这是慢性毒药,要几个月之后才会完全发作。我给你在酒里多加了剂量,你不到天明时就要毒发身亡了。’
爸爸费了好大劲,道:‘你……居然是你……’
长胡子叔叔淡淡地道:‘皇帝知道,派兵过来追的话,你的武功太高,十有八九还是逃得掉。英大哥,你这个人一生最大的弱点就是相信朋友,相信兄弟,为兄弟两肋插刀。你既然曾经拿我当兄弟,我只好出马来做这个恶人了。’一边说,一边细长的眼睛不断眨动,东张西望。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星空下,数十里路之外正在尘头大起,黑压压一片的旗帜朝这边涌来。眼见得他是早有准备,后面带着大队汉军,早早地埋伏在附近了。
爸爸不停地吸着冷气,努力运内功去抗御毒药的寒气。长胡子叔叔大概仍然是忌惮爸爸的武功,离开远远地,冷冷道:‘你们已经逃不掉了。英大哥,小弟还是念旧情的,留给你们一家人最后一点相聚的时间,好好话别吧。’说完转身上马,疾驰而去。
妈妈立刻过去扶住爸爸。爸爸呼了一口气,面色渐渐红润一点,摇摇手,意思是暂时把寒毒压下去了。他们两个低声说着什么。我吓得快哭了,傻傻地站在旁边。
爸爸把我拉到身边,低声道:‘夜儿,很快又要打仗了,你骑马先走。爸爸和妈妈断后。’
我哭了,说:‘爸爸,你中毒了。我要和你在一起。’
妈妈轻轻摸摸我的头,道:‘笨孩子,爸爸武功那么高,这点毒没关系的。我们这一路逃亡,打了这么多次仗,每次不都是你爸爸断后?你先走吧,爸爸妈妈会赶上你的。’
其实妈妈当时是骗我。因为那一路上每次被汉军追上时,总是她带着我先撤走。这次她却要留下来,明显有什么不对。可是我当时太慌张了,一听说爸爸没事,就一下子放心了许多,擦着眼泪起身。
爸爸从颈上解下那条红巾,给我系在脖子上,道:‘一直往南跑,躲到湖的南方那片大芦苇丛里去。这几天都要这样躲着。地方太大,汉军搜不到你的。我们来找你时,会叫你的名字的。你听到再出来。’然后爸爸看看妈妈,目光有点犹豫――妈妈摇摇头,脸色很坚定。爸爸叹口气,伸手握住妈妈的手,道:‘好吧。不论到哪里都在一起。’
我像是做梦一样,恍惚地离开他们,骑上马,朝南方的旷野跑去。回头看时,山坡上他们两个的身影一直朝我的方向凝望着,手还紧紧地握在一起。
一夜奔跑,到天亮后我在纵横数百里的茂密芦苇丛中躲起来。我记得爸爸的话,相信他们一定会来叫我的名字、找到我的――我认真地听啊,听啊,周围那么静寂,像是全世界的人都消失了,只留下我一个,最后我恐慌到从芦苇丛里跑出来,到处大声呼喊,想要看到哪怕一个人也好。我摸索了好久才找回到那晚的那个山坡,爸爸和妈妈不见了,所有人都不见了,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而我独自一个人做了一场悠长的梦――我再也没有听到过他们的声音。
几年之后,当我在附近长沙国的乡间流浪时,一个爸爸的旧部下认出我,告诉我,听汉军士兵说,那天午夜时分,汉军赶到包围了众人,大家全部战死了,没有人逃走。爸爸拼到了最后一刻。妈妈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