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了四年之后,她已经喜欢上自己在长安的新家――座落在一个叫做“北阙甲第”的地方,那里有着好多户人家,有着一排排整齐高大的房子。许多衣着华丽的叔叔婶婶们成天坐着大车来来去去,比赵王宫热闹多了。她没事时可以趴在自家小楼的窗口往下看,看那些骑着黑马、铠甲闪亮的郎官们脸上硬绷出威严的表情,手持长矛和斧钺,护送在大车的两边,在黄土的大道上缓缓前行。有的马匹还不熟练这种仪仗队式的走法,互相挤来挤去,会不小心踏进大道两边的排水沟里去,那个郎官就得狼狈地下马来,踩在脏水里,苦着脸把马匹往沟上死命地推。这时她总是开心地哈哈直笑。其他郎官们循声望去,看到窗口这么一个冰雪可爱的小女孩笑得那么灿烂,也都微笑起来。
那些坐在大车里的叔叔们大概都是和爸爸一样的大官吧?她认得出那些大车旁飘扬的红色旗帜。下午,夕阳将要落山时,妈妈有时也会在窗边,给她指点那些旗帜上的字,顺便帮她认字。“这是‘平阳侯’曹叔叔的车。”
“妈妈,今天奶妈给我讲故事时,里面还提到一句,叫什么‘虎落平阳被……被狗欺。’是这个平阳么?”
妈妈道:“别胡说。曹叔叔是文武双全,以前是统辖我汉军所有的步兵,现在已经接替萧叔叔做了新一任的丞相了。谁敢欺负他?……看,那是‘曲逆侯’陈叔叔的车。”
她蹦出来一句:“先生说‘逆’是坏蛋的意思。”
妈妈笑了:“‘曲逆’是地名,陈叔叔可不是坏蛋,聪明得很。你看,那是‘绛侯’周叔叔的车。”
“妈妈,‘绛’是什么意思?”
绛也是一个地名,不过妈妈其实也不太清楚,想了想道:“是‘深红色’的意思吧。周叔叔是武将,以前打仗时很凶的,大概是敌人的血都沾到身上去了,变成深红色了吧。”
她撇撇嘴:“打仗不好玩。周叔叔现在不会身上还有血吧?那我可不让他抱。”
妈妈道:“早就没血了。――你看那面旗帜上是什么字?”
她盯着一字一顿地念道:“舞――阳――侯。”突然高兴起来,嚷道:“妈妈,妈妈,樊姐姐是不是在车上?她说她今天要和表哥去长乐宫里读书的。”
妈妈道:“傻孩子,辈分也不会叫。樊云梦的爸爸是舞阳侯樊哙,你该叫他樊爷爷;樊云梦的妈妈叫吕莹,是你皇后外婆的亲妹妹,你该叫她姨婆的。那你说,怎么能管樊云梦叫姐姐呢?应该叫小姨才对。”
张嫣撅着小嘴道:“什么小姨?比我就大一两岁。不过她人很好的,总是把她的布偶拿给我玩。”一边看着舞阳侯的车子从楼下缓缓经过,不管三七二十一,扒着窗台朝下喊:“樊姐姐!樊姐姐!”
车帘开处,一个梳着双抓髻的小女孩探出头来,朝上看看,笑了,道:“嫣嫣!”一个中年美妇也拉起窗帘朝楼上看,神色略显忧郁,正是樊云梦的妈妈吕莹。张嫣拘谨地喊一声:“姨婆!”吕莹点点头,放下窗帘。樊云梦扬声道:“嫣嫣,有空到我家来玩――我又有了几个新的布偶――都是我爸爸给我做的!”张嫣羡慕地答应一声。樊云梦钻回车中,继续前行。
妈妈道:“真是小女孩们,只喜欢玩布偶――嫣嫣,你要骑马么?”
张嫣摇头:“马太大了,怕。”
妈妈笑道:“有小马啊,就是给你这样七八岁的小孩子骑的。我让你爸爸去找颍阴侯灌叔叔帮忙,那可是统辖天下所有骑兵的大将,手下当真是千万匹马,在平原上像风一样奔跑――让他给你找两匹白色的小马,你和樊云梦一起去骑,好不好?”
张嫣高兴起来,叫道:“好!”
楼下又有车辆经过。张嫣盯着旗帜,突然道:“咦?这上面写的好像就是‘颍阴侯’。”
妈妈道:“哪有那么巧?”低头看看,突然严肃起来,道:“嫣嫣,你只认对了后两个字。这是‘汝阴侯’夏侯爷爷的车。”
张嫣看着妈妈的脸色变了,有点奇怪。
妈妈抱着张嫣,道:“以后若是看到夏侯爷爷的车经过,不许乱喊乱叫。夏侯爷爷是妈妈的大恩人。当年在楚汉交战的战场上,妈妈和你也就差不多大,败退时从车上被推下来,落在死尸丛里,吓得乱哭。如果不是夏侯爷爷拼着命把妈妈抱起来救走,那早就没有妈妈了,也就没有你了。――所以你要对夏侯爷爷多多礼貌,不许胡闹,明白么?”
张嫣点点头,严肃地道:“夏侯爷爷是大好人。我懂事的。”
妈妈刚刚有点微笑,突然听到张嫣又问一句:“妈妈,你说从车上被推下来,是哪个大坏人,那么坏,把你推下来?”
妈妈转向窗口,许久不说话。夕阳的光线中,张嫣看不清妈妈的脸,只觉得妈妈好像难过起来了。她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可是不知道错在什么地方。
妈妈揉揉眼睛,道:“很久以前的事了,妈妈忘了。”指指楼下远处,道:“你看是谁的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