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门口一声微响,一高一矮两个宦官打扮的人,蒙着面,已经悄没声息地出现在殿中,站立不语。
英无夜一转头,本能反应极快,放开张嫣,拔刀就扑了上去。
他只扑到一半,身形已经硬生生顿住。因为那两个宦官已经解下了蒙面巾,是昭叔和婉云。
那一瞬间,他有种崩溃的感觉,又觉得一个月来所有的重负和思念,一下子都脱落掉了。
他知道婉云也是这么想的。因为婉云已经含泪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他。
他紧紧地搂住婉云的双肩,脸贴在婉云细嫩的小脸上,像是一放开就会梦醒般地那么紧。前段日子他们两情相悦,也不过一直都手拉着手,还从没这么亲近过。然而此刻经过了那么多变故和担忧,此刻重逢,什么也不保留,什么也不在乎了。
婉云在他耳边哽咽着道:“我害怕死了……我一直在找你……你知道么?”
他笨嘴拙舌,只是一遍遍重复道:“我知道。我也是――我也是。”
半晌,两人才慢慢平静下来。他抚摸着婉云光滑的长发,低声问道:“你这段时间在哪里?我怕你在长安找我,一直不敢离开。”
婉云道:“灌婴军突然偷袭齐军,王受了伤,我保着王一路撤退,直过了黄河才停下来。然后长安城政变、吕氏家族被杀的消息才传过来。我知道不妙,怕你也会……出事,当时便想回长安来找你。可是王的情况很不好,齐军内部也混乱,再说长安城封了十二门,到处屠杀,根本进不来。我只好先陪王回了临淄,照顾他的伤,又帮着把齐国的局势稳定住,已经到了九月十多日。我急着找你,和王说了实情,就和昭叔连夜赶到长安,混进了城,可是又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你,连你的生死都没有确切消息……”
她的眼圈红了起来,似乎回忆起了那段时间的紧张和绝望,仍然心有余悸,“后来想想,椒房殿是你在这里唯一住过的地方,你也许还会回来,便和昭叔混进宫来,躲在椒房殿附近,打探你的消息。每天晚上,我都沿着椒房殿的屋顶一路走到天禄阁,再走回来,来回好几趟,傻傻地回想着我们刚见面的情景,朝四周、朝各处院落中张望,希望能看到你……”她有点说不下去,伏在英无夜的肩头,抽泣着。
英无夜满心歉疚,轻轻帮婉云擦掉泪水,道:“我也想回到这里来等你。可是未央宫的戒备太严密,很多人又都认识我,我找不到机会。”婉云点点头,道:“我知道,所以更心里没底。”
英无夜想了想,有意岔开话题道:“你临走前不是说九月三日就能让齐王签好盟誓么?那天吕产改了行程,没有到达函谷关,我还以为你会等不及,再回长安来一趟把盟誓交给吕产,四日那天还在等你呢。”
婉云叹口气道:“我们当时少算了一件事,结果确实九月二日就到了函谷关,可是被挡住了――三辅军队已经封了关,任何人不得出入。我和昭叔担心误事,只好绕远路,从附近的绝壁山崖上爬过去,艰险得紧,好几次都差点失足掉下去,”她吐了吐舌头,说得甚是轻松,英无夜却更加心疼起来,“直到四日才回到齐军营中。王倒是答应了,只是和众将官讨论来去,一时得不到支持。结果到四日晚上,便被灌婴军冲过来了――唉,凡事都难讲得很。若不是这点波折,我肯定回长安来,四日那天早上,恐怕正在长乐宫里和吕氏家族在一起,那可就……”她微妙地望了英无夜一眼,拍了拍胸口。
英无夜想想也觉得甚是悚然。彼时弩箭蔽天,玉石俱焚,连自己都被射伤――他突然回过神来,惊道:“不好。外面还有看管的卫士郎官们,咱们光顾说话,忘记了防备。”
婉云轻笑一声,戳戳他的额头,道:“笨蛋。你和周大哥刚一出地道,我和昭叔在屋顶上就听到了,然后你们又忙着说个不停,难道那些卫士们都是聋子?――刚才昭叔已经把他们全部神不知、鬼不觉解决掉啦,你放心就是。”
英无夜恍然过来,道:“原来如此。”他这才想起周去疾,回头看到他还站在地道口边。婉云笑笑道:“周大哥,你也安然无恙,真是太好了。”周去疾客气地道:“多谢韩姑娘关心。”然后朝英无夜微妙地使了个眼色。
英无夜一下子还没有看懂。正在奇怪,突然想起来――不对,我把她全忘了……
他转过头去,就看到张嫣无力地坐在床边,痴痴地望着他和婉云,目光已经呆滞了。
她努力地咬着嘴唇,逼着自己不许崩溃。可是她清楚,撑不了多久了,自己已经快整个碎掉了。
以前,她只觉得英无夜对她不够亲近,也听说过“另一个女子”的存在,可是既不曾亲见,心里总还存着点希望。英无夜冒着大险,千辛万苦潜伏在城中这么多天,还信守诺言回来救她。她见到英无夜的第一眼,就已经欢喜得要融化了。当英无夜拉着她的手朝地道走去的时候,她带点忐忑幻想出来的场景中,那片星光灿烂下纵马飞奔的草原,已经真真切切出现在她的面前了。
只是,又一次――上一次是在外面院中的月夜,英无夜抱住了她,突然就松开了手,消失了,害她痴痴站了半夜――可是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更残酷,英无夜不仅仅是放开了她的手,放得更快,而且还……她的心里只来回萦绕着一个念头:他是和那个女孩在一起的。他们太亲密了,像是一辈子都不舍得分开。
她连痴痴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一下子就坐了下去。这一瞬间,她的眼前消失了草原,出现的是那片她挣扎了很多年,自以为已经爬到了边缘的悬崖――那个在崖顶拉住她的人,答应过要救自己的人,松开了手。
就那样坠落进深深的,深深的海。
她幻想过千百种场景,从没想到过真实的结局,原来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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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无夜也有点尴尬,又不舍得松开婉云的手,只是道:“张姑娘,我们一起走吧。”
张嫣轻轻摇摇头,声音听起来已经不像是自己的了,道:“我不走了。你们去救孩子吧。”
英无夜愣了一下,道:“你怎么……”
张嫣叹口气,想找点什么借口,又完全想不起来。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所有人都离开我了。爸爸、妈妈、刘盈――如果你最终也要离开,那还是现在就离开吧――不要把我带出未央宫,让我从此有了自由,最后却又抛下我在无边的荒郊,用孤独和怀念,给我再铸就一座无法出走的空宫。
那一瞬间,她突然开始有点理解当年黑夜荒野中的小刘盈了。一样的被抛弃,一样的从此再也没有站起来过,一样的终于绝望,终于消失。
自己的妈妈鲁元公主也是。不同的是,妈妈后来遇到了爸爸,终于又快乐了,有了生命的支柱,两个人成天无法分离地厮守在一起――自己的命运还不如妈妈,更像刘盈。
她又轻轻摇摇头,不愿再去直视英无夜,最后无力地道:“我不想走了。他们没必要对我动手的……动手也没什么……你们走吧。”
周去疾眼看情形甚是尴尬,道:“我先去昭阳殿了。你们随后过来。”说完跃入地道。昭叔在门口沉默地站着,一点声音也没。
英无夜犹豫不决。他心里也清楚张嫣是为了他和婉云在伤心,可是他什么也不能做,更绝不会去迁就张嫣、疏远婉云――他回头看了一眼婉云。婉云咬着嘴唇,退开一步,目光望着别处,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等着他自己下决定。
张嫣痴痴地盯着他,可不是在看他的眼睛,而是望着他颈上的那条红巾,心中在想:这是我为你亲手缝的。在灯下的夜晚,每一针,每一线,都郑重其事,缝到左下角那一处时,还无意扎破了手指,好疼好疼,可是当时,连那疼痛都是幸福的啊……
她终于撑不下去了,双手捂住脸,无声地抽泣起来,胸膛不住起伏。
英无夜终于硬起心肠,有点干涩地道:“张姑娘,那我们先走了。我救不了你,甚是对你不住,希望你一直都平平安安地……”他还想说点什么祝福,又全说不出口,自己心中也忍不住难过,甚是歉疚。最后摇摇头,紧紧握住婉云的手,走向地道,跃了下去。昭叔也跟着下了地道,顺手合上了地板。
椒房殿内静悄悄的,只有张嫣轻微的啜泣声。
半晌,她才忽然惊觉,抬起头,见殿内已经空荡荡的,冷冷清清。红烛已燃尽了,星光从窗外透进来,照在竹子铺就、光滑如水的地板上,一片宁静,那个地道口似乎从未开启过,而她依旧坐在床边,刚才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从没真正发生过。
张嫣无意识地站起身来,走到院中,仰望天空,只有群星闪烁,微云掩映,只有暗暗的一点月光。夜已深,风声呼啸,极寒,极冷,院门处还横七竖八躺着几个郎官的尸体,她也不怕,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偏殿里去,坐在一张床上,望着殿檐下挂着的几个庆祝新年的红灯笼,在风中凄切地晃动着。
她突然意识过来,这个房间是前段日子英无夜所住的地方,而这张床正是他睡过的床。她低头看过去,见床角边还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小堆衣服,都是她给他所做的。张嫣伸手拿起最上面一件,正是那身最精致、她辛苦做了最久的黑色小羔裘,光洁如新,他还从来没有穿过,没有一点他的味道。
听着外面凛冽的北风,她突然颤抖了一下,站起来,本能地想要追上英无夜,给他送过去,让他穿上,不要冻着。可是她又慢慢坐了下来,心里反复念着:他再也不需要了,永远也不会再穿上。而未来,那个女孩会给他做出新的衣服。
那件崭新的黑羔裘静静地躺在她的膝盖上,像是她十九年来被闲置、被抛弃的青春。
不,过了今夜,她就是二十岁了,女孩儿们最美丽的年纪。而往后的一生,注定仍然是被闲置、被抛弃,还彻底消失了希望,多了些无助的怀念。她整个人都发冷起来,望着窗外的红灯笼――那片红色渐渐幻化成喜气洋洋的红烛,化成周围明亮的火把,化成他颈上耀眼的红巾。那行终生都不会忘记的诗句,又在她的耳边响起:“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她终于哭出了声。抱着黑羔裘,脸埋在里面,泪水沿着光滑的细细裘毛滚落下来,哭声沉闷地,撕心裂肺,像是悲号,像是暗哑的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