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莫家人对此无力拒绝。小莫已经悄悄到外地亲戚家避风,而莫医生夫妇则终日躺在红木床上期待命运对他们一家作出裁决,生死两可,老夫妇已经心如死灰。死者诗凤就这样在莫家停尸了三日。收购站的女店员们和顾客对空气中更加难闻的气味怨声载道。当然这是香椿树街人作出的一种反应。另一种反应是许多居民捂着鼻子疾步穿过收购站,伸长脖子朝死者诗凤看一会,然后又捂着鼻子离开了。除了死者诗凤,人们还可以看见诗凤的忠厚而可怜的男人,他在向围观者细述小莫作为骗子害死诗凤的全部经过,我们以为他真是莫医生,谁知道他是骗子,诗凤的男人絮絮叨叨地说。谁知道他是个恶棍,谁知道他是个流氓?那是秋风渐凉遍地落了一圈,然后睡在一片马齿苋草起来就像一棵棕色的松果。我头发纷飞面目红润悬在红色水塔上,俯视狭窄的种满梧桐的湖南路。我看见讨厌的三路汽车从下面经过,三路汽车是城市里最大的放屁虫,满身污垢地招摇过市。我的好朋友走出我的宿舍,在冬夜里都挤上三路汽车回家去了。谁也看不见我。
我就是想制作一个人吊在半空中的模型,陈列在宿舍空白的南墙上面,组成与那把吉他参照的空间。你不知道我写这篇小说的想法有多奇怪。故事
吊死在水塔里的是个男人。
他有一杆全自动步枪,在水塔顶部的水箱里藏了很多年。那杆枪涂过厚厚的凡士林油,枪管扳机处都用油布包了三层。多少年后那杆枪重见天日,枪管的烤蓝仍然锃亮锃亮的。他是在一个雨天爬上水塔的铁梯索的,他穿着一件土黄色的风雨衣,帽子遮至眉毛。有人看见他上水塔了,他动作灵活敏捷,比猿猴还要灵活敏捷。有人说水塔抽不上水了,他肯定是修水塔的工人。那天雨下得白茫茫一片,水塔里汹涌着清脆响亮的回流声。除此之外你什么也听不见。那个人把枪架在水塔顶部,不断地调整枪口的方向,他的冰凉疲惫的脸贴在枪托上休息了很长时间。他知道水塔外面在下雨,准星上的红十字线像鸟翅掠过雨中的街道和行人。那天雨下得白茫茫一片,城市的面目混沌难辨,他发现枪口失去了目标。“你们都逃到哪里去了?”
那个人抱着他的枪呜咽着,他闭上眼睛数了八秒钟,然后勾起细长的手指扣响了扳机。他听见水塔深处发出沉沉的轰鸣,外面依然是哗哗的雨声下水道分洪声和路人雨靴踩水的声音。一朵红花从水塔上空缓缓落下去了。那就是他对死亡的臆想。“你们都逃到哪里去了?”
枪从手中掉落下来了,子弹飞向虚空。这就是故事。那个人没有再看一眼他的枪。他脱下潮湿的雨衣,系在水塔顶端一根锈烂的铁管上,两条衣袖挽成死结垂下来,那个人就穿着一件白衬衫吊死在水塔里。
吊死在水塔里的男人是个神秘来客,我不认识他。这就是故事。
乡村
走出这座灰房子就可以望见西北方向落凤岗的重重山影。落凤岗在玉米地的尽头,那是永远向阳的山坡,植满了松树、柏树、乌柏树和皂角树,春天山坡上开放星星点点的迎春花。现在是秋天了,你远远望去落凤岗衰草残枝,雾气像潮水一样顺坡漫下,但是秋天山坡下结满了成熟的玉米,玉米的金黄色波浪又一次顺坡而上,点缀先祖之地落凤岗。你可以把这里说成你的故乡。
乡间的老人包着麻布头巾晒谷粒。一共有八个,或者九个,他们都面朝着西北方向耙着谷粒。落凤岗上飞起来一群鸟,吱吱喳喳叫破天空。他们都看见落凤岗上惊飞了一群鸟。你可以想像老人们惶惑的谈话。
“谁在那里呢?”“一群人,一大群人。”
“他们在那里干什么?”
“他们朝这里过来了。”
那一大群人朝村子过来了。他们下了落凤岗穿行在茂密的玉米地里,他们走过两只山羊和一群芦花鸡身边,还发现一只聪明的小花狗总是在他们前面奔跑,一边吠叫一边回头朝他们张望。路边的玉米棵子被拂乱了,沉甸甸的老玉米打在那一大群人的脸上,留下穗状擦痕。
那一大群人站在晒场上环视老人的村庄,闻见了湿润清香的乡村生活气息。他们听见有个人在一间灰房子里吆喝孩子,不准出去,不准出去,坏蛋带枪来抓人了。这是沉默寡言的村子,老人们淡漠地晒谷子,脸上是亘古不变的太阳颜色。你无法想像他们内心的愤怒。“你们来干什么?”老人们问。
“我们来修机场。”那一大群人摹仿了飞机的声音。我就是这群人中的一个,我扛着一架水平仪挤在一群人中间。那年我正当十八岁青春年少的好时光。我的宽大的蓝色工装口袋里插着一枝七叶草,眼睛里闪烁着玻璃饰片的光。
故事
“妈妈,你看见水塔上挂着一件白衬衣吗?”独腿少年坐在水塔下面的台阶上,青草环绕这里蓬勃生长,青草没及独腿少年的腰际。这是多年以后的春天,城市上空滞留了一块椭圆形云朵,微微泛红,它在这个城市上空滞留了多年,你们谁也没有发现。
“妈妈,谁在水塔上挂了一件白衬衣呢?”没有回应。红色水塔巍然耸立。时间迅速地绕塔壁运行一万圈。独腿少年记得他是和妈妈一起来的,妈妈带着一只藤编草篮,篮底铺着她买来的半斤鲜草莓。独腿少年看见那只草篮放在台阶尽头,但是妈妈消失了。妈妈消失多少年了你怎么不知道?他向草篮爬过去。他听见一条腿在石阶上柔软地碰撞,另一条腿像风中铃铛歌唱。草篮放在水塔的拱形门洞下面,爬过去你就知道草莓已经腐烂成一股紫红色的汁液,流进水塔里面去了。这就是故事。“妈妈,你还在这里吗?”
独腿少年进入了水塔深处。他看见一束静止的白光来自水塔穹顶,照亮了妈妈。妈妈仍然穿着从前的花裙子,身上散发着鲜草莓的酸甜味。妈妈已经吊死在水塔里面。吊死在水塔里的是个中年妇女。
那个独腿少年的母亲,她发现了水塔上空那块椭圆形的云朵,选择死亡也就守住了一个秘密。你说是不是呢?
作家
我写完前面一节时心情郁闷。我下了楼走到深夜的湖南路上,搭乘三路环行车去瑞金北村朋友d家。我从来不在深夜敲朋友的家门,但是这天深夜我别无选择。在车窗边我又看见了那辆唱歌的自行车,三个穿红球衣的野小子像三只夜鸟栖在一辆自行车上,从十字路口一闪而过。我总是记不住他们的歌词。我还要告诉你们的是小说写到这里时冬天已经过去。环行汽车经过鸡鸣寺时我看见路边的樱花已经开放,那些柔软的枝条上覆盖着稀薄的红雾。
(bsp;朋友d家的窗口亮着灯,我敲敲门就又见到了严肃而沉静的诗人d。屋子里洒满橙黄色灯光,d的妻子a站在一圈弧形灯笼里跳舞,我们见面时各自的表情都一样安宁。我可能是第九十次来到诗人d家,也可能是第九百次。从d家的窗口一样看得见湖南路上的红色水塔,但是眺望者的视线发生了变化,距离远了,方向是由西向东。诗人的妻子a在窗台上养了一瓶花,所以你眺望红色水塔时视线还需越过那瓶花。当穿着红黄蓝三色睡袍的a舞至窗边时,你的视线还需越过美丽的舞蹈者的身体。
“我在写那座水塔,写不下去了。”
“水塔是静物,如果写诗,应该从观察开始到呈现结束,抛弃象征手法吧。”“我抛弃了象征才发现写不下去的。”
“写不下去是创作永恒的障碍,就像河流遇到礁石那样自然。”“问题在于我的奇怪的欲望,我老是想把自己拴在一根绳子吊到水塔上去。你说这种写作状态有多奇怪?”“你介入了静物所以你写不下去。”
“我要是无法悬在水塔上就永远也把握不了水塔本身。”这天深夜我与诗人d的谈话就是这些。河流遇到礁石后一是改变流向,二是发生回流,你暂时不知道第三种情况。后来我一直在凝视诗人妻子的舞蹈。她的舞姿活泼灵动,三色裙裾自然飘逸,我非常喜欢a的舞蹈。我非常喜欢当时的画面:一个美丽的女人在红色水塔下面舞蹈,我想这是一种以动态关照静物的观察。发现了这种观察方法意味着我找到了爬上水塔的一根绳子。也许还有另外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