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翻身农奴把歌唱之后,家里形势完全掉了过来。父亲原本身子骨单薄,干庄稼活儿差太多,出工劳力全靠老妈撑着。屋里外面她打理得井井有条,孝敬公婆更是不在话下。在潜移默化中老妈终于成了一家之主,从此,蹲着成了老爸的招牌姿势。吃饭的时候他蹲着,老妈训斥的时候他蹲着,我调皮捣蛋时他也蹲着训我。只有唱样板戏时才会挺直了腰板儿,吼出一种力拔山兮的霸王气势,那戏文是那么地好听。
此刻他正在蹲着喂鸡,抬头看见我回来嘿嘿一笑,露出满嘴被劣质烟熏透了的黄牙。老妈正没地方撒气,看见他就嚷:“这鸡一会儿就杀了,你还喂它干啥?回头还得从鸡胗里往外倒,你咋净整那用不着的呢?还不赶紧去前村请大哥过来吃饭,就说柱子回来了!”
老爸慢吞吞地站起来,嘴里嘟嘟囔囔地辩解说:“就现在才喂呢,喂一口得一口。”他走过我身边时眼神怪怪的,只知道傻笑。我趁老妈不注意,从包里掏出两盒软包中华递过去,使眼色让他赶紧揣起来。
想想这些年老爸也不容易,天生骨瘦如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庄稼人要是没了力气那就啥也没有了,再有才华也只能算旁门左道。好容易混了个村里的民办小学教师,一个人带三个年级,这边教语文,那边教数学。讲课讲得声带充血,每个月就100多块钱的补助。城里教师工资早比公务员都高了,他这儿还一直拖欠着。老爷们儿人怂钱更怂,受欺负也活该。
鸡杀完了,鲜红的血放了满满一碗。邻居二婶和老妈在灶台前忙活着,老爸和大伯抽着我带回来的软中华跟我闲聊,满屋子青烟飘渺恍若仙境。
二婶不时探个头进来,一个劲儿地要给我当红娘,我唯唯诺诺地应承着,说我在城里刚踅摸了一个正处着呢,有机会带回来让二婶给把把关。二婶一脸惋惜地缩回去,还在心有不甘地夸赞自己的外甥女有多么好。大伯狠嘬一口烟,把烟蒂摔在地上,笑骂道:“你个老骚婆子别搁这儿丢人现眼了,我大侄子都城里人了——还看得上你家那帮穷亲戚?你再看看我侄子那身行头,哪件不值百八的?”他说着又抽出一枝烟点上,晃了晃说,“这一根烟够你家一个月酱油钱了。你呀,管好你家老二得了!”
提起这个二叔我就想笑,村里几乎一半以上的缺德事都打他那儿出来的。小时候我一直叫他二哥,后来才改的口,也不知这辈份怎么论的。那时候他十八九岁,好玩又会玩。捕鱼捉鸟,偷瓜摸枣,样样在行,我很愿意跟着他。有段时间,他出门随身带着根拇指粗的柳树枝,剥去外皮磨的锃光瓦亮,见到谁家牲口无人看管,便一个健步过去揪起其尾径直将树枝插进牲口肛门。全村上下无论牛马驴骡莫不遭其鸡奸,疼痛难忍于瞬间将速度发挥到极致,逢人便乱踢乱顶,搅得鸡飞狗跳四邻不安。要么就一时兴起随机点了哪家的稻草垛,搞得秋收时分家家自危……
为这类事儿他没少挨揍,但当他将自己的大便用尿拌好,乘夜色倒进仇人家院子中的酱缸里,或者将剥了皮的死猫挂在人家屋檐下之后,便再也没人敢动他一根毫毛了。父母根本管不了他,于是托人情、拿彩礼把邻村一位大他六岁的姑娘介绍过来,就为了管住他。
据说那姑娘是武术世家,自幼修习武艺。其父给张学良当过保镖,南拳北腿不在话下,擅使一对鸳鸯双刀,有万夫不当之勇。
这姑娘就是如今的二婶。
打这儿起我们经常可以看到二叔衣冠不整、满面惊恐地逃亡在前,后面跟着叫骂不绝的二婶,她面含杀机紧追不舍,不出五十步便已后发先至,一记扫蹚腿直接把二叔撂倒在地,摔得满嘴是土,然后反剪他的双手押解回宫。
更有一次,二叔因为偷看后屯李寡妇换衣服被二婶知道,竟把他当街骑在胯下。骁勇如木兰再世,善战似桂英重生,左右开弓打得二叔的脸肿如猪头,直至公婆二老双双跪下求情,二叔才算赚回一条命。那段时间二婶侠名远播,村人莫不拍手称快。
所谓近墨者黑,自打嫁了二叔这活宝,二婶也沾了灵气,偶有惊天猛料爆出。习武之人讲究手眼身法步五位合一,二婶原本目力极佳,可进门没两年忽然落了个夜盲症,村里人管这叫“雀蒙眼”。天刚擦黑她眼前就会浮现出两团黑影子,和人走对面都认不出是谁。农村人家没有洗手间,为了半夜解手方便都在厨房的灶台边儿摆个尿坛子。二婶好几次起夜都错把腌菜坛当作尿坛子,结果腌出来的咸菜全都碱大了。
二婶一直没生养,村里人说是二叔缺德事儿干多了,活该他断子绝孙。为这事儿二叔还专门到大医院检查过,好像确实是他精子成活率低的原因。当时俩人的年岁也都不小了,村里人的风言风语真能淹死人。二叔只好动了别的心思,跟二婶商量说借个种。可二婶侠义丹心岂肯行此苟且之事,谈了几次便恼了,朝着二叔抡拳便打。
谈判不成二叔心生一计,摆了桌酒席,求动一个挚友,穿上他的衣服乘夜色来到熟睡的二婶床前,欺负二婶那双雀蒙眼不顶用。而二叔和几个狐朋狗友接茬喝,以为此番定能大功告成,心里美不胜收。普天下戴绿帽戴得这么开心的恐怕也绝无仅有。
过不多时,那朋友回来了,满脸是血疼得呲牙咧嘴。原来他钻进被窝还没动几下就被二婶察觉,从炕席地下抽出把大剪子没头没脸地猛戳,差点把鼻子绞下来。
二婶至今还没孩子,看到谁家添丁了便愁眉苦脸的。对此我却十分庆幸,凭她和老妈的感情,她若有个闺女非得招我做女婿不可,必定毁了我的后半生。
我从来不知道家原来是这么地温馨和恬静,没有喧嚣的人潮汹涌,没有呛人的汽车尾气,没有刺眼的霓虹灯火,没有害人的阴谋诡计。火炕虽硬却灼热暖人,贫窑虽冷却清神醒目。推开窗子便是大自然的水粉画,天一黑就有茫茫宇宙瀚瀚星河,比天堂还要洁净,比瑶台还要瑰丽堂皇。不需要起早贪黑地走马兰台,不需要强颜欢笑地阿谀奉承,不需要尔虞我诈、谨小慎微,不需要潦倒失意的借酒消愁。日上三竿酣眠不起,看来名利不如安闲呐。
午后躺在炕头上,仔细给自己评估了身价。前一阵子巧取豪夺搜刮来不到十五万,工资不但月月光还透支了3000多,幸好最近一直都是公款埋单。狗窝里有联想笔记本电脑一部,一年半前买的折旧后叫价最多三千。还有几身品牌行头,打个对折能卖个万八的。身上除了4000多现金,另有一款诺基亚6290大概也能值3000块。再算上年底的一万奖金外加一些零零碎碎的收入,全部家当总计价应该在二十万以内。虽然在北京、上海连个公共厕所都买不下来,但在村里已然跻身富甲行列。
真想就这么回来算了。现在粮食也在涨价,承包几十亩稻田,再办个小型稻米加工厂,奔个小康不成问题。一年最多忙几个月,余下时间全国各地走走转转。等玩腻了再收收心,娶个年轻朴实的农村姑娘,认打认罚超生几个娃,享受儿女绕膝天伦之乐,做梦也得笑醒了。
可看了看糊满报纸的四壁,终归还是心有不甘。90年代初全国上下正在打响万元户的金字招牌,全村顶级豪华交通工具是四轮子手扶拖拉机。看见一架农用撒药飞机都能让村里的孩子手舞足蹈,那里面就有我。十几年过去了,村里的万元户依然屈指可数。最好的车是三泵子,一场大病立刻能让有两个壮劳力的人家倾家荡产,天上过飞机还有一帮孩子欢呼雀跃。发展着的时代在这里停滞了,所有的希望仿佛田里的稻子,每年都会郁郁葱葱的长出来,又被镰刀拦腰割断,在脱谷机里碾得粉碎。
既然不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那就自己铸造一把含在嘴里。清幽淡漠的乡村有我的根脉,灯红酒绿的都市有我的欲望。那欲望深如裂谷,倾海难填,诱惑我勇往直前,死生不顾,即便脏染了灵魂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