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我不再处理他华商的国事，也不再理睬内宫的纷纭。每天只静静地坐着，怀里抱着我的皇儿。谁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我想，她们就是知道了，也不敢多说什么。

直至这一天，慈恩宫来了人，我才出面召见。

“启禀皇后娘娘，太后娘娘对赐封隆华妃为皇贵妃及附葬帝陵，无所异议。只是丽妃，她毕竟是罪臣赐死，如封为皇贵妃及附葬帝陵，恐有不妥。”似乎我心情不好的传闻已经传遍了整个皇宫，那侍者是小心翼翼地回着话。

半响，我没有理睬他，只是注视着那睡在摇篮中的皇儿，感觉怎么看也看不够。直至徐尚宫不忍心，轻轻上前来叫了一声：“娘娘！”我这才回过神来，对那侍者说：“你回去禀告皇太后娘娘，丽妃娘娘毕竟是皇上不在时赐死的，我可不愿意将来史官会写下由我等因嫉妒红颜而加害致死的文书。”

“是！”这位待者与徐尚宫这才恍然大悟，那侍者便匆忙离去了。倒是徐尚宫说了一句：“娘娘想得好周到啊。”

我没有理睬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凝望着那枝头的鸟儿。

第二日，皇太后的懿旨便下达了，正式册封丽妃、隆华为皇贵妃，附葬帝陵。于是，皇宫与外庭开始为此事议论纷纷。而我则带着皇儿亲自主持她们的葬仪。

金黄色的菊花瓣铺满棕黑色的泥土地，就像我的生命一样，虚弱、无力、凄美。每一朵花瓣都象征着过去一段简单而充实的日子。而今，它们也将随着那两具沉重的棺裹一同被埋葬。

我亲手将象征皇贵妃身份的金印与冠服捧在手中，轻轻地将它们放进那还算宽敞的墓穴之中。往昔的一切，如白驹过隙一般在我的头脑中放映。生的时候，是何等的高贵与荣华，死了之后，却只能这样呆在这样一个低沉的墓穴之中。这是一种怎样的无常的悲哀啊？

我甚至想，不知道我死的时候，会不会也是这样一个凄惨的结局。

那时，会不会有人怀念我，为我悲伤而流泪，甚至为我也挖这么一个墓穴呢？一转眼，我看到了正在保姆怀中沉睡的皇儿，我突然有了一种释怀之感，即使天下无人再怀念我，我的孩子会永远纪念我。

天色渐沉，竟然一滴一滴地下起雨来。秋天的雨渗着一股惊悚的凉意，让人心如止水。

于是，我不再难过与感怀，而是注视着他们轻轻地关上那墓穴的大门。他们是如此的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那墓穴中惊魂未定的亡灵。

深夜，我来到了静华宫，告诉尤妩语我准备带她离开这里的打算。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似乎不能相信我的话。

不知道那样沉默了多久，她竟缓缓起身，给我泡上一杯滚烫的热茶，轻轻地放在我的手中，然后轻轻地摇摇头：“我不走！”

“为什么？”我问她。

她转过身去，淡淡地说：“因为我在这皇宫呆了很长时间，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我不想改变，只想做一个普通的嫔妃。这就是我和你的不同。即使你将来能叱咤天下，位于权力之颠，我仍在这儿做着一个婉仪，我也不在乎，因为我生来便是这个样子。”

她的话让我有些伤心。可她说的又何尝不是事实？我若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欲望，又怎会有今天这锥心刺骨的伤痛呢？

可是，我又怎么能让她一个人继续留在这个冰冷的皇宫中？万一哪天她的尸骨莫名其妙地呈现在我的面前，我又何颜面再苟活下去呢？

她已经是我的生命中仅存的美好回忆，我绝不能允许别人将她毁灭。

第二天，我来到了慈恩宫。

不想，用不着我思索如何开口，皇太后就吐出了她的想法，想册封尤婉仪为静妃，成为静华宫的主事。听她这么一说，我觉得有些心安。我知道，皇太后想将尤妩语纳入她的摩下。看来尤妩语与世无争的态势，也是她最能让人伸出援手的理由。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了。

王贵妃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对着镜子画眉毛。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渐渐地喜欢了这个简单的动作。一来可以让徐尚宫等放心，我的心潮并没有多大的变动。二来，也在掩饰着我即将离开皇宫的意图。

每天，这个简单的动作占据了我大部分的时间。先画上，再洗掉，然后再画，直至满意为止。每次大功告成，我都会对着镜子仔细地端详许久，不忍离去。这是我此刻惟一喜欢做女人的感觉。无论如何，总能以这简单机械的方式取悦自己。

“你来找我，所为何事？”面对坐在我对面的王贵妃，我淡淡地问。

“我请求皇后将小皇子还给我！”她双膝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来。

我嫣然一笑：“你这话说得有些过分了吧！一来我是皇后，万民之母，二来我是小皇子的生身母亲。”

她无奈地让人扶她起来：“都怪我，没有照顾好小皇子，害得大家受那么多的惊吓。”

我站了起来，直视着她说：“我曾经警告你，要为小皇儿积点阴德，你可记得！”

“都怪我！”她低垂着头。

我拍拍她的肩：“你恨她，是正常的，但却不应该想她死。这皇宫里会有多少个丽妃啊，你能防得住吗？好比我，你连防的资格都没有。所以，恨一个人，不要逼她去死，就算为小皇儿积得阴德。毕竟他才是你最终的保障。”

“皇后，把小皇子还给我吧。没有了他，我不知道我未来的日子怎么维持下去？我向你发誓，我不再……去恨一个人了，只要能让小皇子平安长大，我愿意青灯古佛。”尊贵的她还是起身，双膝跪下，小流如注。“当初，你把小皇子托我代养，我以为是你的怜悯。但现在，我再没有了这种感觉。我感觉抚养小皇子，是上苍对我的恩赐，让我的生活有了欢乐，有了指望。从前，我以他为中心，每天企求着他的恩宠。但现在，我才感觉到其实没有了他，只要有小皇儿，生活也能充实，到处充满着笑声。”

“求你了，皇后，把小皇子还给我吧，我会用我的生命去爱护他，我的家族也会用他们所有的力量去保护他，求你了，皇后。”

这下，我有些不知所措了，呆站在原地上，头脑空白，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良久，我长叹了一口气，俯身扶她起来，“你能向我发誓，像爱自己的生命一样爱护我的皇儿吗？”

“我发誓，我爱他会超过我的生命，只要他能平安，我愿意丢弃一切，包括我的生命与我的家族。”王贵妃第一次敢直视我的眼睛。

“好，”我不得不咬牙下了这个足令我一生后悔的决定，“我把小皇儿交给你。”

“谢谢皇后娘娘！”她再一次双膝跪下。

“不要谢我，”我惨然一笑，伸手扶起她。“有朝一日你也会恨我的。”

深夜很快就要来临了，也到了我该走的时候。我没有向任何人辞行，包括尤妩语和我的皇儿。即使我明白这次离去，有可能是永远的分离。

现在，已经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了。万籁俱寂，天地间似乎只能听见风的声音。我这才发现在黑夜里，世间的一切场所都是一样的，无论是金碧辉煌的皇宫，还是那阴冷潮湿睥墓穴，不过是一个生命短暂的栖居之所。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站在宁安宫的大殿顶上，心中竟对这个我短暂生活的地方开始依依不舍起来。直至此刻，我终于知道放弃一种生活方式是多么的困难，无论你是爱它，还是恨它。

忽然间，我想给尤妩语留下一封信，告诉她我的想离去。也想给我的小皇儿留下一封信，告诉母亲不能带着他离去的苦衷。我甚至想过干脆就给尤妩语写一张字条，上面只是简简单单的“我走了”或“保重”的字，算作是我们十年友情的一个证明。可我却最终没的足够勇气拿起笔来，给她留下只言片语。至于我的皇儿，我知道王贵妃一定会比我更爱护他，让他的生活不会沉浸在风霜雪雨中。其实，我很想告诉我的皇儿，待母亲处理所有的事，就来接他，可我却没有丝毫的把握，因为我不知道作为他唯一的皇子，他会把他给我吗？现在，我只能企求上苍，不要让我的皇儿恨我，恨我的离去。

望向远方，那里有我的祖国，有我牵挂的人。不知道他们怎么样？皇宫里封锁了这一切，我竟打听不出丝毫的线索。连尤妩语也不愿意告诉我。这究竟是因为什么？猛然间，遥远的天际，一颗善良的流星坠落下去，消失在天鹅绒般的夜色里。我又一次有了那种不祥的预感。

离去的时候，我回头朝那片灯火辉煌的皇宫望了一眼，竟然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