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府。
新年初一夜,冬天尽了,大地银白,银霜裹地,抑不住已来的春意,春风不暖,依旧入屠苏。千门万户,喜红贴门。新桃换下旧符,柳府也不例外,门里门外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朱红大门,大红灯笼高高挂,下面吊着珞璎坠子,伴随着刚来的春风,微微摆动。柳府主人柳予章是一个江州有名的大善人,此人虽是江州、巴陵两地的大豪富,在江南更是富甲一方的商人,却有个菩萨心肠。不断的商战和牟利纠纷,没有让这位豪富先生只认钱不认人,这真是难得的事情。
柳府门前热闹之极,不管是上门攀附富贵的远方亲属,还是走街串巷的街坊邻居,还是豪门大户互相拜访,总而言之,各种送请帖,采办货物的接踵而来,实在是好不忙碌。
“珑芯?”柳予章正忙着吩咐差事,恰巧碰见自家女儿款款走了过来。
柳珑芯是柳予章最宠爱的唯一的女儿,人不仅长得漂亮,而且跟她的老爹一样乐善好施,出门在外,一旦有穷苦的受过她资助的百姓碰上,无不满脸欢喜的,真挚的称她一声:“小善童”,这让童心未泯,孩子气十足的柳珑芯兴奋不已。
见到老爹叫自己,柳珑芯嘻嘻一笑,翘着两个小辫子,蹦蹦跳跳的凑了过去,眼睛眯成了一条月牙,弯着嘴角道:“爹爹!叫女儿干什么?是不是又有什么好事要我去做啊?”柳予章哭笑不得的摇头道:“你做善事真还做上瘾了,三天前才做了一次大善事,这又琢磨着干什么去啊?我的小姑奶奶?”
柳珑芯樱桃小嘴微微一撅,眼睛眨呀眨的,俏皮极了,她抿着小嘴嘿嘿笑着道:“才没有,我是琢磨着再去找个名医的!”柳予章一愣,怪道:“找名医?”“当然啊,上次救回来的那个小弟弟还没有醒来,连白太泽爷爷都没有办法治好他,这不,我才打算再去找一个。”柳予章沉吟的点了点头,叫来几个保镖,吩咐道:“你们陪着小姐……”
“小姐!小姐!醒了!醒了……老爷!”远远跑来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女孩,高声呼喊着,见到柳予章站在这里,不由忙的住了嘴。
柳珑芯先是一喜,然后见到那小姑娘畏惧的眼神,忙呵呵笑了起来,拍拍那小姑娘的肩膀,调笑的说:“昱儿,你怕什么啊?爹爹又不是大老虎,吃不了你的!嘻嘻……”昱儿小姑娘小脸一红,默不作声。
柳予章在外面虽然是个大善人,但是在家里威严有度,昱儿这样的小孩子,自然还有些害怕。柳予章咳嗽一声,挥手屏退下人,他睨了一眼昱儿,温和的笑道:“好了,老爷不怪你!珑芯,快带着昱儿去看看那个小兄弟吧!”
柳珑芯甜甜一笑,应了声是,带着昱儿匆匆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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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堂的东跨院是柳珑芯的住处,是一个缩小版的四合院,中间是一个小小花园,里面竹树环和。一到春天,这林子的小树上,挂着各样的鸟笼,装着许多漂亮,叫声清脆的鸟儿。
东跨院东房。柳珑芯匆匆赶到,正要跨门而进,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忙拉住正要走进去的昱儿,悄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昱儿目露迟疑,有些踌躇,柳珑芯微笑的推了她一把,昱儿为难的点了点头,从旁边跑到北面的屋子去了。
柳珑芯悄悄走进屋去,一位老先生正要走出,柳珑芯一见,巧笑俏兮的说:“白爷爷!”白太泽慈爱的摸了摸她的头,低声道:“他身子还有些软,别让他乱动!”柳珑芯乖巧的一笑,将白太泽送了出去。正好遇到抱着东西的昱儿。
“昱儿,拿好了吗?”昱儿点了点头,不放心地道:“这样,老爷又会说了!”柳珑芯眸子晶亮地道:“放心!有本小姐,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昱儿闷闷的点了点头,双手将东西递上。柳珑芯嘻嘻一笑,伸手接过,拉住昱儿:“走吧!”
昱儿跟她进了东房,走进旁边一间屋子,两人在屋内悉悉索索半天,才换了副模样走了出来。只见柳珑芯穿着一身青衣,昱儿则穿着她的绣花丽裙,柳珑芯轻轻的嘱咐道:“待会儿我扮青衣,你当小姐,不能露出马脚!否则,回去挠你痒痒!”昱儿害怕的缩了缩头,连声保证。
内屋的榻上,躺着一个少年,长的似乎并不俊俏,但有一股说不出的韵味。柳珑芯见了,奇怪的看他一眼,温声道:“小弟弟,你感觉怎么样?”
仿佛世界的颠倒,洪荒的始乱,混沌的初开。江灵渊经过漫长的沉睡,终于醒了,可是因为时空的碰撞,乱流的侵袭,加上他毫不知情,未对元神和身体加以保护。他的意识虽然醒来,但记忆却因为缺少仙力对大脑的护卫,沉睡在识海的某一个角落,醒不过来。如今的他,失去记忆,这莫过于让他丧失了生命一样痛苦。他不知占据了哪个孩子的身体,成了一个十四岁的少年。
柳珑芯睁大了灵动眼睛,轻轻用右手在江灵渊眼前晃了晃,道:“你怎么啦?怎么老看着房梁不说话?”江灵渊眼睛眨了眨,缓缓扭过头来,看向柳珑芯,声音沙哑的说:“这是哪里?你们是谁?我又是谁?”柳珑芯调皮一笑:“这是江州的柳府,这位是我家小姐柳珑芯,我是她的丫鬟,唤作昱儿。”说到这里,她忽然一愣,结巴地道:“你是……你刚才问……问……问我们……你是谁?”
江灵渊疲惫的点了点头,觉得身子分外空虚,巴巴地望着柳珑芯,希望她告诉自己,自己是谁?
柳珑芯见他郑重的点了点头,吃惊的捂住了自己的嘴,惊讶的看了一眼昱儿,片刻才缓过来,有些颤抖地道:“我……我们也不知道,你是我在小年那天去姨……小姐姨妈家的路上救下来的。”江灵渊失望的闭上了眼睛,面色很痛苦。
昱儿看着他失望的面色,不由惋惜道:“我家小……小丫鬟将你救下,总不会再将你赶走,你就在这里住下吧!正好,你身体也不好……”柳珑芯赞赏的看她一眼,又望向江灵渊。江灵渊只觉头很痛,痛的要命,但很快又恢复了,他舒了一口气,看着两位小姑娘关切的眼神,心下想了想,点头答应下来。
柳珑芯见他答应,笑得很开心,然后给昱儿做了个眼神,轻轻的对江灵渊说:“喂,刚才在给你开玩笑的,我……我是柳珑芯,她是昱儿。”见江灵渊得了失魂症,柳珑芯也不好再开他的玩笑,只好道出实情。江灵渊只是讶异的看了看,嗯了一声,又陷入了自己的沉思。
柳珑芯见他不愿多说,天生的善良性子使她清楚知道,江灵渊正在冥思苦想自己的身份,她可怜的看他一眼,带着昱儿慢慢的退了出去。
江灵渊眉头蹙了起来,脸紧紧绷着,呼吸急促,双手放在身侧,握成紧紧的拳头,指甲都嵌到肉里,他的嘴紧紧抿着,毫无血色。“我是谁?到底是谁?是谁?!”他几乎要声嘶力竭的喊了出来,头脑里一片晕糊,可以看见一层又一层的白雾,层层叠叠。
他双眉终于又放松下来,呼吸又平稳起来,他精神实在是太累了,加上刚刚不停的思索,从而筋疲力尽的睡了过去。
“爹爹!”柳珑芯像只鸟儿一样飞进了柳予章的怀里。“珑芯?怎么还没去多久,就又来了?”柳予章抚须呵呵一笑。“唉!还不是被我救回来的那个人。”柳予章一奇,忙道:“怎么了?他不是醒了吗?”柳珑芯黛眉一扬,失落道:“他好可怜的,他得了失魂症,忘记自己是谁了!”柳予章眉头一皱,哦了一声,低头沉思起来,然后笑道:“又在戏弄爹爹吧!肯定是他……”
柳珑芯哼道:“我才没有!他是真的忘了自己是谁!不信,不信的话,可以找来白爷爷,让他去看看!”柳予章眼睛闪过一道精光,又掩盖起来,过了片刻,他睁眼站起,温和的道:“好了,爹爹信了还不成?爹爹有事要办,你先回去吧!”柳珑芯调皮一笑,蹦跳着走了。
柳予章见她走远,拍了拍手,一个黑衣人走进来,站在门口的阴影下,声音冷冷的听不出意味:“老爷!”柳予章颔首道:“查出小姐救下的那人身份了吗?”那黑衣人声音如铁:“有一点眉目。属下了解到他是在小年的三天前出现在江州城里的,有些呆傻,后来因天冷饥饿,潦倒在城里。”“好,这样,关于他以前的事情接着去查,不过不要太声张,我观他不像什么有所谋之徒,若是一周内都查不到,就不要查了。行,好了,你去吧!”
待那黑衣人走后,柳予章静静的站了一会儿,蜡烛的红光印在他的脸上,很是和气,他用手理了理头发,叹道:“只要不是对珑芯不利就行了,说不定教主也喜欢这样一个苗苗,他要是不听话,就给他……”
柳珑芯轻轻踏步,走进江灵渊住的东厢房,昱儿学着自家小姐,也蹑手蹑脚的跟了进来。屋内烛光已熄,留下长长的檀香缓缓的燃着。
柳珑芯将食指竖在嘴前,小声一“嘘”,然后提起裙裾,足尖着地的来到了内屋。江灵渊睡得很熟,一动也不动,只能听到微弱的呼吸。两个女孩松了口气,仔细将江灵渊看了一遍,然后柳珑芯轻轻一叹,拉着昱儿又轻手轻脚的走了出去。
两人轻手轻脚的回到了自己房间,昱儿又点了一支红烛,慢吞吞地道:“小姐,他太可怜了,怎么能得了失魂症?一定是受了战乱,逃至此地的。”柳珑芯捏起一个金橘,细心的剥皮,听闻此话,她也不由哀声叹了口气道:“这幸亏是碰到了我们,要不然……”说着,她担心的望了一眼东厢房,气鼓鼓地道:“真是的!那些胡人连这么小一个孩子都不放过!”昱儿连忙走上前,安慰道:“小姐,我也是随便说说的。”
柳珑芯螓首点了点,秀眉一挑,凑到昱儿身边嘀咕道:“他好可怜,明日一起身,大家都欢欢乐乐的走亲访友,谈天说地,他却得一个人坐在一边苦想身世,不如我们帮帮他……这般,这般……”昱儿听了直点头,脸也兴奋的发红。
她们一阵商讨,过了夜半,这才准备睡下。昱儿伺候柳珑芯钻入秀榻,吹熄了屋中蜡烛,轻轻闭了房门,走到自己的屋里,和衣睡了。
初一的夜有点凉,天上开始飘起微微的小雪,柳府大红灯笼高挂,鞭炮声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夜凉如水,柳府还有几个屋子亮着灯光,黑漆漆的夜里,几盏灯火,让冰冷的夜多了几分温馨。
新桃换了旧符,新的世界,同样,也来了旧时人。
{下一节:柳府家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