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卫生员训练班考试成绩满分的缘故,还有护士长的看重,我在全院第一个被批准上“特别护理”班。
没经过护校的专门培训,到科室还不足一个月,就被允许上“特护”,这成了全院的一大新闻。我到食堂吃饭,到澡堂洗澡,都有人疑惑地问我:听说你上“特护”了?
第一天上\'“特护”,护士长给我安排了一位指导老师。高高瘦瘦一脸雀斑的老王护士,带着我走进那间放满氧气瓶,心电图仪,监护器,以及各种急救药物和器械的急救室。我知道在这里工作责任重大,不能有任何失误,不由得心里紧张起来。
室内空气极端浑浊,各种药品和病人身体混合的异味,忽然就令我感到一阵头晕恶心。在如此恶劣的空间内,我不知道自己怎样待下去。
病人是一个30多岁的少妇,尿毒症并发红斑狼疮。刚来的时候她脸色还红润,模样也周正,和我们拉着家常。她家里人还把她那不满周岁的孩子抱过来喂过奶。谁知过了不过10来天,她就不省人事气若游丝了。我记起她原先清醒时的模样,眼睛大大的,还是双眼皮,微笑时的样子挺好看的。
王护士向我交代了特护的工作程序,又嘱咐了特别的注意事项。她说,一有新情况就及时去喊值班医生来处理。另外,科里值小夜班的护士也可以来帮忙。我点头答应着,可是我心里慌慌的。没有任何临床经验的我,心里敲着小鼓。
“小江,把治疗盘里的安瓿拿过来。”老王护士吩咐我。
安泡(瓿)?哪个是安泡?我的眼睛迅速扫描着白色方形治疗盘里的几样药物和器具,踌躇半晌,不知哪一个是“安泡”。速成护士培训班可没教过什么叫“安泡”啊?
看着我傻傻的一脸茫然,王护士走过来,一言不发拿起治疗盘里那个密封的细长小玻璃药液瓶,消毒过后,“啪”的一声用镊子敲破,用注射器吸入药液,然后注入病人的吊水瓶内。
哇,原来这个没有盖子的密封小玻璃瓶就叫“安泡”啊。见鬼!我一脸窘迫地站在那里。
对我们这一百多号没有经过专门训练,从全国各地“走后门”进入医院的女兵,老护士们都有点“不感冒”。我从王护士的脸上就看出了这种不满。也难怪,没经过护校学习,什么都不懂就来当护士,这哪行啊?
可是在“文化大革命”那些特定的年头,不按常理出牌的事比比皆是。
后来,我到有关专业护理书上,终于找到了“安瓿”这个词,是指密封无盖的小玻璃药水瓶。
王护士走了。我开始独自值第一个“特护”班。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闹钟滴滴答答不知疲倦地响着,提醒我何时该量体温脉搏,何时该测血压,何时该进行肌肉注射,何时给病人翻身。另外还要收拾大小便,撰写病情记录。
我的头脑高度集中,不敢有片刻懈怠。我根本就忘记了病房里的污浊空气,也没有了平时在病区值夜班时的瞌睡。人的头脑高度集中时,时间和空间都忽略不计了。
第一夜,第二夜终于都平安过去了。我的工作得到了护士长的首肯,心里稍稍平稳了些。
第三天晚上,是我永远难忘的日子。
接班时,白班的李护士就告诉我,今天病人情况很不好,肺部感染加重,心率和血压都曾几次下降。让我一定密切注意病情,随时报告医生。
我增加了血压心率的测量次数,同时严密注意病人的微小变化。大约在夜里一点半钟,病人血压又开始下降,同时呼吸急促。我急忙叫醒值班的罗医生。罗医生是个年轻的医生,他来看过后,让我注射了一些急救药物,又把科里的主治大夫黄医生叫了过来。
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表情严肃不苟言笑的黄医生是内科的权威,毕业于解放前上海一家外国人办的医学院,还到国外进修过,有着很丰富的临床经验。他翻开病人的瞳孔看了看,又测量了血压和心率,对罗医生说,准备急救!
“加大氧气”
“注射肾上腺素!”
“观察血压!”
“。”
两位医生的命令不断传入我的耳膜,我被支使得像个陀螺一样不停地在那间斗室里旋转,还得抽空及时记录下抢救过程。
内科病房值夜班的刘护士闻讯赶过来帮忙。
病人的血压一点点降下去,心电图上的信号趋于平直。
黄医生又翻开病人的瞳孔看了一下,然后掀开被子,解开病人的上衣扣子,两手交叉叠加在病人的胸部,开始做人工心脏按摩。一下,两下,三下。
过了一会儿,罗医生来替换黄医生接着给病人做心脏按摩。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各种措施都没有见效,血压和心跳都没有恢复,抢救失败。
这个女人的生命结束了,她去了另一个世界。
黄医生匆匆对罗医生说了些什么,就摘下白手套,退出了急救室。
罗医生嘱咐刘护士和我做好后事处理,然后到医生办公室写病历去了。
幸亏有刘护士在,要不然我独自面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们首先把各种医疗器械撤出病房,然后开始给病人——现在已经是遗体,进行擦拭清洁。
我当时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了,虽然我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具死尸。我轻轻地给她梳头,把她那凌乱的头发梳得整齐一些。我和刘护士用温水轻轻地为她最后洗了一次脸,认真给她擦洗了身子,换上她家人早已准备好的内外衣服。
她的眼睛依然半睁状着,似乎对这个世界充满留恋。刘护士把她的眼皮慢慢地合上,用白被单罩住了她的全身。一个生命就这样逝去了,无声无息地,像一片落叶悄悄地飘逝于地面。
一年多以前,她还是一个鲜活而充满生命力的女人,孕育出了一个新的生命。可是谁能想到仅仅过了三百多天,她就告别了人世,告别了自己的孩子。想想我们活着的人,其实谁也不知自己的生命何时终结,生命无常,世事难料啊,死亡的阴影第一次在我心里打上了烙印,我的心情变得沉甸甸。
她真的死了吗?当我们收拾完毕离开后,我从急救室门外的小窗口向里望去,那具白被单下的身体仿佛一下一下地在动,她没有死?!我多么希望她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就像恐怖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可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奇迹没有发生。
汽车引擎的声音。大约临晨5点,一辆卡车停在科室门口。凌乱的脚步声响起。五六个身着警察制服的男人走进急救室。为首那个中等个头约莫30来岁的男人招呼那几个人进来。他一定是那个女人的丈夫了,我想。他们把女人的遗体抬上移动床,那上面放了一床军用被子,又给遗体覆盖了一条格子被单。那个男人对罗医生和我们说了声谢谢,就匆匆离开了病房。
我从窗户里望着那辆汽车渐渐远去,心里仿佛被掏空了,有一种失落落的感觉。
回到宿舍,我平生头一次失眠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这是16岁的我亲眼目睹的第一例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