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尔反尔”——张震乾成了莫逆之交。
以后,不管我走到哪里,只要一想起这个词儿“出尔反尔”就会想起他。反之,只要想起他,脑子里必定会出现“出尔反尔”这个词儿。
我后来想起来了,我原先确实见过他,那是在一次军区宣传队的演出中。那是大军区巡演。省军区表演的节目里,有一个男声表演唱。其实就是个连唱带跳的集体舞蹈。名字好像是叫做“推起小车去战斗”,描写一群军人帮助当地村民运送肥料,平整土地的事。他在那个节目里,担任领唱,是个核心人物,加上人又长得极其英俊,所以给人印象很深。因此我记住了他的样子。
“你怎么现在不上台演出了?”我问他。
“嗨,我发现我不适合在舞台上。跳来蹦去的,应该是年轻人干的事,女孩子干的事。我应该干些有份量,有内涵的工作。”
“那你现在都干啥?”我好奇地问。
“我在宣传处,搞宣传啊。组织各种演出。写材料。配合上级的政治教育,安排搞各种相应的宣传活动。”
“哦。那你的文笔应该很厉害吧?”我问道。想起“出尔反尔”这个词,连我这个洋洋自得,文章上过报的人,居然都不懂,那么这个人一定是高水平了。
“一般一般。”他还挺谦虚。
“你啥病啊?”我忽然想起,他为什么住院的啊?好像没见他治疗嘛。他整天帮忙搞卫生,简直不像是个病人。
“这个嘛,也保密,属于个人秘密。”他又开始故弄玄虚的伎俩了。
我可不怕他这个:“好啊,你还不肯跟我说我到护士值班室一查,你不就露馅了。”我得意地说。
“那随便你。”他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反正不是我告诉你的。”
我去看了他的病历。上面显示,他是因为腰痛剧烈而入院的。初步诊断:尿路结石。但是因为结石不太大,不很严重,没有开刀,而是保守治疗,西药吊水消炎,而后吃中药,针灸等等。现在症状好转中。
不就是个肾结石嘛。又不是涉及个人隐私的神秘病症,看他那一副神叨叨的样子。
“嗨,你不就是个肾结石嘛,又不是见不得人的病,还干什么不能说啊,还‘那随便你’。”我模仿他的语气和表情,嘲笑他说。
“男人嘛,哪能总是把病痛挂在嘴边上。像你们女兵一样。”他那副神态,分明又是歧视女兵的表情。“‘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男人,就应该是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
呵,还挺硬气啊。唐诗也信手拈来。我心说。不由得对他增添了几分敬佩。
“嗨,你是什么病啊?”他忽然也想起问我。
他的肾结石都不愿意讲,我这个病跟他比,就更不愿意启齿。我学着他的表情笑说:“我这个嘛,也属于私人秘密。”
“哈哈,看来我收了个徒弟啊。”他大笑。他笑的样子很好看,脸色红润,一点都不像是病人。
“跟你说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忽然觉得,我干嘛也跟他似的,扭扭捏捏,他越是看不起女兵,我越得让他知道,我江亦然这个女兵不一般哈:“我就是那种叫做‘尿路感染’的病。怎么样?还没有你的病文雅吧?你这‘肾’比‘尿’听着还好些,对吧?”
他继续笑:“你这个小丫头,嘴巴还挺厉害的。佩服,佩服!”他说着,又把手伸过来抚摸我的头。
我本能地往后一躲。接着说:“你干嘛总是歧视我?什么小丫头小丫头的?我没名字啊?你得叫我‘江护士’。”
他笑的更厉害了。
忽然,他两脚“啪”的一个立正,同时向我行了一个军礼:“对不起,江护士同志。张震乾向你道歉!”
“搞什么名堂?你吓人啊?!”我故作生气状,板着脸对他。
“本人以后绝不再叫你‘小丫头’,一定要叫‘江护士’。”他先是板着脸,说完这句话后,自己也忍不住扑哧笑了。
我也大笑。和他在一起是令人愉快的。我想。
“哎,对了,你刚才说的那句诗,什么‘男儿何不带吴钩……’,是哪位诗人写的啊?能给我讲讲吗?”我不好意思问“出尔反尔”的典故,就只好问问这句诗。
“啊。你问这个。”他表情平静了些。似乎是想了想,说:“那是唐代大诗人李贺的一首诗。”说着,他面朝窗外,低声朗诵起来:“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唐诗三百首里面有没有?”我只知道唐诗三百首,是唐代最好的诗选。既然这首诗很了不起,那么就应该在那里面。
他告诉我,这首诗唐诗三百首里没有。在《全唐诗》里面才有。接着,他给我解释了这首诗的意思。
我明白了。这首诗意思是说,男人要建功立业,就得当兵打仗(带吴钩),当书生(文官)是没出息的。
我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了。
自以为在医院里“学识渊博”的我,碰上一个“大师”级别的人物了。
“你那里有没有《唐诗三百首》啊,能借我看看么?”我厚着脸皮跟人家借书了。反正他对我不错,借不借都不会对我的自尊心造成太大伤害。
“好学上进,不错。”他表扬道。接着,他又下意识地要摸我的头,手举到空中,发现不能够摸了,尴尬地笑了笑,把手放下去。
我看他那样子,就说:“如果你肯借我书,我就允许你摸一下。”
“嗯,小……江护士,挺机灵。”他赞扬道。不过,他并没有去摸我的头,而是对我说:“没问题。下次回去一定带给你。”
“那……”我看了看,周围并没有其他人,就又得寸进尺地悄悄问:“你那里有没有小说啊?中国的,外国的,都行!”
“这个嘛,这个小说啊,要区别对待,有很多是带‘黄色’的啊,你不可以看的嘛。”他打起了官腔。
“你不知道啊,我是批判着看。我看完了要写批判稿的。”我随机应变地说。我发现,我和他在一起时,脑袋瓜特别好使:“你不信?我们科里有黑板报。我的稿子就登在上面。”
“是这样啊。那我可要支持。”他忍住笑,想了想说:“不过,我有个要求,我若是借了书给你,不论什么书,你都要写读书笔记,写读后感给我看哦。”、
“行!”我伸出手:“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他也伸出手。
他的大手和我的小手紧紧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