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千羽便在那铸剑庐中铸剑,每日听众铁匠说些蜀山上的掌故,日复一日,日子虽然有些辛苦,有些乏味,但他却相当满足。
人生本就该知足常乐。
这段日子,他对蜀山派的了解又加深了许多。而他最大的发现便是:蜀山之上并没有所谓的神仙,他们都和自己一样,有喜怒哀乐,有爱恨情仇,有生老病死。
只是每当到了月白风轻的夜晚,徜徉于蜀山松柏林间,听着风中鹤唳,云千羽又会梦回那个午夜,那风景如画的“荷花冲”,眼眶又会被泪水填充,心底又会深深地痛起来。
喜也好,悲也罢,时光不会为你而停留。转眼秋去冬来,万物凋零,大地一片银装素裹,看起来平添几分寂寞。
这一日,寒风如刀,万里飞雪。
即便外面如何天寒地冻,也不会影响铸剑庐中的温暖。八个大熔炉烧得正旺,熊熊炉火映红了众铁匠脸上一片晕红,就像喝醉酒一般。
而实际上,云千羽已经很久没喝酒了。
他还真想痛痛快快地喝一场,但是他不能。一个打铁的喝醉酒总不是什么好事,特别是一个瘸腿的铁匠。
这段日子,他已逐渐熟悉了蜀山的环境。他朋友不少,但知心的却不多,即使是愿意做他朋友的,也不过是对他报以同情的态度吧!他有些孤独。
一个瘸子的心境,正常人又如何能读懂呢?不过这些他都不在意,他早已习惯了世人的冷言冷语,他不是个轻易向命运屈服的人。
那根铁拐,一直被他紧紧地拽在手里,仿佛那是他最亲密的伙伴。那是他师父做给他的,做工算不上精致,甚至有些粗糙,但却是师父留给他唯一的东西。握住它,就觉得全身都充满了生存的活力;握住它,就觉得无论再难,生命也要继续走下去。
铸剑庐中敲打声此起彼伏,而云千羽此刻却已神驰天外。
一声吆喝,卷进漫天风雪。众人大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只有云千羽还在那敲打着,思考着,回忆着。
众目睽睽下,一人已随着风雪走了进来。他看上去年纪还轻,眉梢间甚至尚有几分稚气,但却是一副老气横秋的表情。他的背挺得很直,头扬得很高,仿佛那样才能让人们更清晰地看到他的脸。他的手很好、很华丽,简直比得上待字闺中的千金小姐。他的披风也是正宗的狐裘,上面落满了雪花,却没有融化,敢情他已和那漫天风雪融为了一体。
他沐浴在众人的目光下,就像一个乞丐在享受一顿大餐,脸上满是笑容。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特别,但你却不能否定它很好听:“诸位兄弟,这寒冬腊月的,大家依旧在忙活,辛苦了。”
众人也都满脸堆笑,随声附和起来:“云公子说的哪里话,不辛苦,不辛苦。”而云千羽此时也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铁锤,撑着铁拐静静地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那被唤作云公子的年轻人微微一笑,目光像水蛇一样,游过众人的脸庞,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云千羽身上。
云千羽也感觉到了那人正在看着自己,顿时有些尴尬,不由地低下了头。
云公子笑容微敛,一步步朝那个孤独的身影走了过去。
偌大的铸剑庐中,忽然出奇的安静,只有熔炉里偶尔传来一两声噼啪声。
云公子步子很慢,很轻,很飘逸,原来他走起路来也是这般潇洒。
但他终于还是走到了那个孤独的身影面前,他并没有说话,而是随手从兵器架上拿起一把云千羽刚刚铸好的宝剑。
剑长三尺三寸,乌金吞口,剑身尚温。
云公子将那把剑握在手里,就像一个孩子在把玩一件玩具,而当他玩腻了的时候,忽然手上劲力一吐,只听“锵”的一声,那把云千羽千锤百炼铸成的宝剑,刹那间断成了七节。
众人顿时咋舌。却听云公子叹道:“此剑刚劲有余,柔韧不足,可惜可惜。”
众人尽皆称是。那云公子又将目光投向低头不语的云千羽,手里拿着宝剑剩下的断柄,说道:“这把剑是你铸的吗?”
云千羽点了点头,答道:“是的。”
云公子皱眉道:“我怎么觉得你看起来有些面生。”
云千羽正待答话,一人忽然排众而出,抢先说道:“他叫云千羽,刚来没多久。说起来和云公子你还是同姓,说不定五百年前还是一家人呢!”说话的正是和云千羽最为友善的黄三。
云公子冷笑道:“天下姓云的多了去了,若照你这般说法,岂非全是同宗兄弟不成?”
黄三登时无言以对,只能尴尬地笑着退到一旁。
云公子叹了口气,貌似自言自语道:“师父真是年纪大了,天下铁匠多的是,也犯不着找个瘸子回来充数呀!若是给魔教的卧底混进来,可怎生是好?”说完又连连叹息。他声音很低,但每个字都有如利刺一般,深深地扎进了云千羽心里。
云千羽忽然抬起了头,和那云公子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四目交投,擦出了一种异样的火花。
云千羽不知何时已经拽紧了拳头,他是那么的用力,以致于指甲嵌到了掌心里,流出了殷红的鲜血。他全身都在颤抖,便连那云公子也看出了他眼里的怒火,脸上微微露出诧异。
但云千羽终于抑制了怒气,心中忽然感到有些悲凉,有些伤感,于是,他不再理会众人,竟一瘸一拐,径直走了出去。
“千羽,你去哪?”黄三看着他孤独的背影,关切地问道。
云千羽勉强一笑,低声道:“有些冷,回去穿件衣服。”
黄三长叹一声,不再多言,任由云千羽去了。因为他知道,一个人若心冷如冰,便是穿再多衣服,也不会暖和的。他又看了一眼那满脸得色的云公子,他忽然感觉很恶心,恶心到酒都喝不下去。
可惜那云公子是不会注意到他的心理变化的,他继续走到一个又一个兵器架边,拿出一把又一把的宝剑,评头论足一番,然后挑出其中相对比较好的,拿走。这是他的工作,是师父交代他做的事。
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瘸子也是有尊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