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垂着手,道:〃庄丁,马夫连后院的丫头和老妈子,一共是三十五个人,现在全都已打发走了,每个人都发了五百两银,已足够他们做个小生意,过一辈子了。〃薛斌点点头,道:〃很好。〃
老家人道:〃现在库里的现银还剩下一千五百三十两。〃薛斌道:〃很好,你全带走吧。〃
老家人垂下头,〃我……我不走。〃
薛斌道:〃为什么?〃
老家人满是皱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深深道:〃今年我已六十八了,我还能走到什么地方去?〃薛斌也不再说。他知道他们都一样已无路可走。
凤吹着院子里的梧桐,天地间仿佛充满了剪不断的哀愁。
薛斌忽然道:〃来,你也过来喝杯酒。〃
老家人没有推辞,默默地走过来,先替他主人斟满一杯,再替自己倒了杯。他的手在抖。
薛斌看着他,日中充满了怜惜之色。也许他可怜的并不是这老家人,而是自己。
〃不错,我记得你今年的确已六十八岁,我们是同年的。〃老家人垂首道:〃是。〃
(bsp;薛斌道:〃我记得你到这里来的那一年,我才八岁。〃老家人道:〃是。〃
薛斌仰面长叹,道:〃六十年,一眨眼间,就是六十年了,日子过得真快。〃老家人道:〃是。〃
薛斌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在这一生中,杀过多少人?〃老家人道:〃总有二三十个。〃
薛斌道:〃玩过多少女人呢?〃
老家人眼角的皱纹里,露出一丝笑意,道:〃那就记不清了。〃薛斌也微笑着道:〃我知道前年你还把刚来的那小丫头开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老家人也不否认,微微笑道:〃那小丫头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刚才还是偷偷的给了她一百两银子。〃薛斌也笑道:〃你对女人一向不小气,这点我也知道。〃老家人道:〃这点我是跟老爷你学的。〃
薛斌大笑,道:〃我杀的人固然比你多,玩的女人也绝不比你少。〃老家人道:〃当然。〃
薛斌道:〃所以我们可以说已经活够了。〃
老家人道:〃太够了。〃
薛斌大笑道:〃来,我们干杯。〃
他们只喝了两杯。
第三杯酒刚斟满,他们已看见一个人慢慢地走入了院子。
苍自的脸,漆黑的刀。
梧桐并没有锁住浓秋。
傅红雪站在梧桐下,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
薛斌也在看着,看着那柄漆黑的刀,神情居然很平静。
傅红雪忽然道:〃你姓薛?〃
薛斌点点头。
傅红雪道:〃薛大汉是你的儿子?〃
薛斌又点点头。
傅红雪道:〃十九年前,那……〃
薛斌猛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不必再问了,你要找的人,就是我。〃傅红雪凝视着他,一字字道:〃就是你?〃
薛斌点点头,忽然长长叹息,道:〃那天晚上的雪很大。〃傅红雪瞳孔在收缩,道:〃你……你还记得那天晚上的事?〃薛斌道:〃当然记得,每件事都记得。〃
傅红雪道:〃你说。〃
薛斌道:〃那天晚上我到了梅花庵时,已经有很多人在那里了。〃傅红雪道:〃都是些什么人?〃
薛斌道:〃我看不出,我们每个人都是蒙着脸的,彼此间谁也没有说话。〃傅红雪也没有说话。
薛斌道:〃我相信他们也认不出我是谁,因为那天我带的兵器也不是这柄铁斧,而是柄鬼头大刀。〃傅红雪道:〃说下去。〃
薛斌道:〃我们在雪地里等了很久,冷得要命,忽然听见有人说,人都到齐了。〃傅红雪道:〃说话的人是马空群?〃
薛斌道:〃不是!马空群正在梅花庵喝酒。〃
傅红雪道:〃说话的人是谁?他怎么知道一共有多少人要去?难道他也是主谋之一?〃薛斌笑了笑,笑得很神秘,道:〃我就算知道,也绝不会告诉你。〃他很快地接着道:〃又过了一阵子,白家的人就从梅花庵里走出来,一个个喝得醉醺醺的,看样子乐得很。〃傅红雪咬着牙,道:〃是谁第一个动的手?〃
薛斌道:〃先动手的,是几个善使暗器的人,但他们并没有得手。〃傅红雪道:〃然后呢?〃
薛斌道:〃然后大家就一起冲过去,马空群是第一个上来迎战的,但忽然间,他却反手给了杨常风一刀。〃傅红雪满面悲愤,咬着牙,一字字道:〃他逃不了的。〃薛斌淡淡道:〃他逃不逃得了,都跟我完全没有关系。〃傅红雪淡淡道:〃你也休想逃。〃
薛斌道:〃我根本就没有逃走的意思,我本就是在这里等着你的!〃傅红雪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薛斌道:〃只有一句。〃
他举杯一饮而尽,接着道:〃那次我们做的事,虽然不够光明磊落,但现在若回到十九年前,我还是会再同样做的。〃傅红雪道:〃为什么?〃
薛斌道:〃因为杨常风实在不是个东西。〃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血红,眼睛也已血红,嘶声道:〃你出来。〃薛斌道:〃我为什么要出来?〃
傅红雪道:〃拿你的铁斧。〃
薛斌道:〃那也用不着。〃
他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特,微笑着看看他的老家人,〃是时候了。〃老家人道:〃是时候了。〃
薛斌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老家人道:〃也只有一句。〃
他忽然也笑了笑,一字字道:〃那杨常风实在不是个东西!〃这句话说完,傅红雪已燕子般掠进来。
但他已迟了。
薛斌和他的老家人都已倒下去,大笑着倒了下去。
他们胸膛上都已刺入了一柄刀。
一柄锋利的短刀。
刀柄握在他们自己的手里。
风吹着梧桐,风剪不断,愁也剪不断。
但仇恨却可以断的剪不断的,却砍得断。
薛斌用自己的刀,砍断了这段十九年的冤仇。
现在已没有人再向他报复。
就连傅红雪也不能!
他只有看着,看着地上的两个死人的脸上,仿佛还带着挪榆的微笑,仿佛还在对他说:〃我们已活够了,你呢?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活的?〃为了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