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结自己的一生”,闻教授说,“我在自己家里办公桌的玻璃板下压了这样一幅字条:能托起后人的,才配称前人;能在前人的肩膀上站起来的,才配称后人!”
三个研究生腰板一挺。他们都感觉到了这句话沉甸甸的份量。
“作为我来说,以前是做得很不够的,而你——”闻教授指着明月说,“现在是做得很不够的。你这次的论文,从整体上显得较为平庸。聪明人读书,求学,是为了悟,是为了增加自己的感受,是为了借助前人的力量激活自己的创造能力。只有愚蠢的人读书才论死的结果。而你明月是聪明人,有着较为优越的先天素质,绝不应该在一篇论文里只是罗列表象的东西,没有综合分析的影子。”
闻教授的表情依然是平和的,慈祥的,亲切的。
明月满脸羞惭,不发一言。
接下来,闻教授又看着姚江河,直截了当地说:“你给我的印象,是一个灵魂较为孤独的人,这恰恰是与先秦文学的整体气质相吻合的,你应该在这方面有大的造化,但我发现你并没把全部的心思用在你的学业上面。不管怎么说,这是十分可惜的。要干一项事业,需要的是执著得近乎痴狂的精神。没有这样的精神,就少了一种锐利的力量,向前开掘的速度和深度都要受到严重的影响。”
姚江河只管点头。他看着闻教授,却从他眼神的深处看出了一种深深的寂寞。姚江河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感到心神不宁。
“在这些方面,你们学习的榜样是夏兄!”闻教授提高了声调。
夏兄吓得浑身一抖。
闻教授把夏兄的论文大大地表扬一番,说自己已将这篇论文亲手交给了黄教授,会很快在《楚辞学刊》上问世。
夏兄激动不已,胀红了脸说:“是这样吗?是这样吗?……”那神情,像是大喜,又像大悲,像极度痛苦,又像极度欢畅。他差不多要哭了。
姚江河与明月看着夏兄怪异的表情,十分理解他内心的复杂情绪。
“就这样吧。”闻教授适时地中止了座谈。
三个研究生站了起来,都亲切地与闻教授道着“再见”。对明月和姚江河来说,再也不疑心导师的诚意了。他把夏兄的论文交给黄教授发表,本身就是一次壮举。
三人在归途中反常地沉默。到岔道口,明月自已往女生宿舍走,姚江河与夏兄往男生宿舍走。到了姚江河的门口,他想邀夏兄进去坐一坐,但夏兄已垂了头,直直地向那间臭不可闻阴暗潮湿的屋子走去了。
姚江河进了屋子,将门关上了。此时,阳光还没有越过树梢,跳过马路光临他的窗。虽是仲夏季节,姚江河却觉得异常的凄冷,经妻子认真整理之后又变得脏乱起来的小屋,也像异常陌生似的,没有一丝一毫的亲近感。以前,他多么珍爱这间小屋,夏兄搬出去之后,他的心理完全放松了,紧张疲惫的灵魂,一回到这间小屋就可以随便放置在床上、书架上、书桌上或者凳子上,让它放心大胆地休息去,只留下一个躯壳,在那里吁吁喘气。直到歇够了,精神复原了,又才将灵魂捡起来。这是多么惬意的事情!更为重要的,在这小屋里可以放纵地听柴科夫斯基的音乐,可以无所顾忌地为他的《悲怆》交响曲痛哭流涕,还可以展纸画画,随意读书……总之,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一切都是自我直达心灵的选择,没有必要看夏兄那只老书虫!也没有必要听他苍凉的叹息。
老实说,也正是在夏兄搬出去之后,姚江河才些微地找回了读大学时候的那种情怀,认为这学校毕竟是自己生命的一个组成部分,这里的一切,可以尽我享用,包括朦胧月色,瑰丽阳光,婆婆花影,肥厚绿叶……可此时此刻,他却觉得小屋严重缺乏什么。
缺什么呢?
小屋里的东西,一件也没有少,一张中国地图,一幅字画,一排竹书架,一张书桌,一张简陋的床,还有散放在地上杂七杂八的东西。每一样物品都是他的,都带上了他的气息。但是,这些带上了他气息的物品,却彼此没有牵连,孤零零地各自为正文,没有了灵魂的贯串。
姚江河终于明白了,这小屋里缺少的东西,便是他的精神。
他的心豁然开朗,同时又感到沉重。
精神,这看似虚幻的东西,却可以变成极为巨大的物质力量。
有则消息说:一个美国企业家到中国某大厂考察,先划了个小小的圆圈,外面画一个大圆圈,最外面画了一个更大的圆圈,对中国的工人说:“这最小的圆圈代表本世纪初叶的共产党,稍大的代表当时的国民党,最大的代表美国。请问诸位:这最小的圆圈为什么最终能够冲突而出,将它外面的圆圈抹去?”中国工人面面相觑,无一人应声。美国企业家将桌子猛然一击,以铿锵之声说道:“精神!他们靠的是一种精神!”……姚江河当时看到这则消息,灵魂里引起不小的震动。他不自觉地想起清溪河畔竹丛中的家,多少回熬更守夜,才如愿以偿地读上研究生,虽然当时的动机既不高尚也不伟大,但毕竟是靠着那股力量才击败了众多的对手。
现在,那只生命之鸟就停止歌唱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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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江河是绝不会甘心的。尽管他当时考研究生的动机仅仅是为了改变命运,作为一个心性较高的人,在改变命运之后,是会继续前行,绝不会停步不前的。
姚江河站起身来。他要去找夏兄谈谈。
夏兄肮脏的木门依然紧闭着,像一只箱子盖似的,把夏兄锁在了里面。
窗口没有灯。姚江河断定他没有看书。
“夏兄!”姚江河喊。
没有应声,门却开了。
姚江河跨进狭窄的屋子,顺手把灯拉亮。吊在头顶上的一盏二十瓦的日光灯,大概不堪于疲劳,精力极不充沛,光线闪闪烁烁。
夏见深深地伏在书桌上。
“随便坐。”夏兄瓮声瓮气地说,头并不抬起来。
“夏兄,你病了?”
“没有。”
夏兄将脸在左右臂上来回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