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书中明确交代,故事发生的时间是在一个“末世”。凤姐是“凡鸟偏从末世来”,探春是“生于末世运偏消”,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也明确说当时的贾府是处在末世环境。
这个所谓的末世究竟是家族的末世还是社会的末世呢?有人说是指宁荣二府百年望族的末世,这是不准确、不全面的。书中贾氏家族确实是末世光景,但书中所说的末世,却决不仅仅指一个家族,而是指整个社会;或者说家族的末世与社会的末世是同时的处境,社会的没落直接决定着家族的没落。
在封建社会,所谓末世,实际上就是一个封建王朝的没落时期,或者说,就是改朝换代的社会大动荡时期。证明这一点,最好的证据就是书中的《好了歌》与《好了歌解》,朋友们不妨再仔细品读一遍:“金满箱银满箱”的贵族,转眼之间变成了“人皆谤”的乞丐;“训有方”的公子哥儿,谁能想到落草为寇,居然做了“强梁”;“择膏粱”的千斤小姐,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昨日黄土垄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等等,这些骤贵骤贱、暴富暴贫的场面,只有改朝换代时期才会集中出现,这种天翻地覆的景象,不正是典型的封建王朝灭亡史么?
《红楼梦曲子――好事终》中说的更为典型:“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改朝换代时期是社会算总帐的时期,这首《好事终》所描述的,就是一幅活生生的社会算总帐情景!“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如果只是一个家族、或者一个地方的残破,都不会被称为“茫茫白地”,只有一个王朝彻底覆灭了,方才会出现食尽鸟飞、茫茫白地的“干净”局面
问题是,《红楼梦》的末世背景,是指哪个末世?其实这根本是一个不成问题的问题。《红楼梦》与秦汉唐宋诸朝代无关,有关系的,只有明清两个时代。明清两个朝代,只有两个末世:一个是清朝的末世,一个是明朝的末世,非此即彼,二者必居其一。清朝末世就是宣统皇帝退位,中华民国建立时期。《红楼梦》的诞生,比这个末世要早二百年,所以《红楼梦》书中的末世不可能是指清朝末世。那么,只有一种可能,《红楼梦》作品的社会背景,是大明王朝的末世!
《红楼梦》书中交代,这个社会末世,是处在一个“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时代。这又具体指什么时代呢?大家知道,李自成进北京,大明王朝被推翻后,确实有一个“死而不僵”的时期,这就是“南明小朝廷”。这个小朝廷,还扛的是明朝正统旗号,前后经历了福王政权、桂王政权、唐王政权和鲁王政权,“三帝一监国”一共延续了二十年时间。《红楼梦》书中所说的“二十年来辩是非”,辩的就是这段是非。南明小朝廷灭亡之后,江南知识分子中普遍热中辩论这一段时间的是是非非,王夫之、顾炎武、黄宗羲、孔尚任等大学问家,以此为题写过好多政论或文学作品。
《红楼梦》书中反复交代:“好象有几百年熬煎似的”,“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宴席”,其实也是说南明时期,人们早已预见到小朝廷短命的结果。最后“呼啦啦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正是南明小朝廷覆灭场景的真实写照!
2又一说
一、引言
能否正确认识一部文学作品的时代背景,关系到能否正确理解该作品的整个内容及其思想意义。而对于我国古典小说巨著《红楼梦》来说,则不仅止于此,它还直接关系到对作品的著作权,作者的生平,以及书中素材的来源等一系列问题的认识和判断。
遗憾的是,在这至关重要的问题上,学术界长期存在着微妙的分歧意见;同时又存在着一些带共通性的误解。也许正是后者掩盖了前者的缘故吧,过去几乎从来没有集中就此问题展开过充分的深入的讨论。
本文拟就与《红楼梦》时代背景有关的若干问题发表一点个人的浅见,与大家共同探讨。
二、书中写了贾家的“由盛而衰”吗
我们先从这个极简单的问题入手。
乍看,这是一个提得很古怪的问题。因为,无论旧的或新的红学家,也无论人们采取什么样的立场观点,似乎都没有对此表示过怀疑,即一致认为:《红楼梦》写了贾家“由盛而衰”的全过程。就连在有关此书的时代背景问题上提出过不少发人深思的独立见解的周汝昌先生,也无法摆脱这一传统的看法,而且他还将书中的所谓“‘盛’、‘衰’两大部分”作了具体的划分,认为前半部写至“除夕祭宗祠”、“元宵开夜宴”便达到“盛限”,从五十五回起,则“写‘衰’之始”1。
但是我却要冒昧地说,《红楼梦》其实并没有写贾家的“盛”,而是从一开始就写“衰”;整个作品,也只是写贾家从衰微到逐渐败亡的过程。说得更确切一点,《红楼梦》的整个故事以及其中的典型人物,并不是放在贾家“由盛而衰”的背景上,而是放在这个家庭由衰而败的背景上描写的。套用周汝昌先生的分段法,我认为此书的前半后半,应是“衰”与“败”两大部分――前半部写衰微中的表面繁华,败亡前的回光返照;而全书的后半部,即从五十五回起,则开始写溃败。
甲戌本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一开头就说:
如今这荣国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
脂砚斋在这段话的旁边一连写了三条批语:
记清此句!可知书中之荣府,已是末世了。
作者之意,原只写末世。
此已是贾府之末世了。
真可谓叮咛再三,语重心长!
作者本人,似乎也和脂砚斋的心情一样,生怕读者忽略这一关键性问题,紧接着作了如下一段描写:
雨村道:“当日宁、荣两宅的人口极多,如何就萧疏了?”冷子兴道:“正是,说来也话长。”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地界……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联,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前虽冷落无人,(按,此处有一批语:‘好!写出空宅。’)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一带花园子里,树木山石也都还有蓊蔚洇润之气。那里像个衰败之家?”冷子兴笑道:“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似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按,此处又有一批:‘甚字好!盖已半倒矣。’)内囊却也尽上来了。
这就把问题的实质讲得十分透彻了。作者特意写这么一段冷子兴为贾雨村析疑,等于是剖析了读者的心理活动。的确,许多人一看到书中贾府那种异于“平常仕宦之家”的奢华气派,便感到眼花缭乱,加之联想到作者曹雪芹祖上曾得康熙皇帝恩宠,有江南四次接驾的盛举,自然很容易像书中的贾雨村一样,觉得贾府不像个“衰败之家”,以致误认为书中所写的表面繁华,便是对贾家――也是间接对曹家――“盛世”的写照。而对于书中一些明显描述其衰败气象的笔墨,则往往牵强附会地解释成是作者在“以盛写衰”,以便揭示贾家“盛世”――也间接揭示曹家“盛世”乃至整个“康乾盛世”――的衰弱本质。应该说,才华卓绝的《红楼梦》作者,在一定程度上是早就料到了读者会有这种错觉的,所以才通过上述描写,把其中底蕴预先交待明白。然而他万万想不到,时至今日,人们还是要在这一点上发生误会。究其原因,有的人可能是出于对小说的这类“开场白”描写注意不够;有的人则不然,他是明明注意到了,却因有其他某些误解存于胸中而不愿意相信它。说不定还以为:贾雨村,“假语存”,此人的话未必可靠呢!
姑不论“假语”之义是否应作如是理解,仅就此处的具体情况而言,阐明这一真相的主角,其实并非贾雨村,而是冷子兴啊!在甲戌本此回的开头,有一首标题诗,其末尾两句云:
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
脂砚斋特意在此处写了一条朱眉批:
故用冷子兴演说。
可见在脂砚斋这样的知情者眼里,作者正是怕有人不相信姓“贾”的人说的话,才特意安排了一位姓“冷”的人来演说荣国府。所以,正确的理解应该是:冷子兴,“冷自心”,冷眼旁观的有心人之谓也。我们欲知书中贾府的盛衰,不信他,信谁?
三、“借省亲事写南巡”是怎么回事
一般人认定《红楼梦》写了贾府的“盛世”,还有一条“硬证”:书中写了元妃省亲。产生这一认识的依据,倒不在于书中所写的省亲场面有多么隆重,而在于甲戌本第十六回之前有这么一条脂批:
借省亲事写南巡,出脱心中多少忆昔(原误惜)感今;极热闹极忙中写秦钟夭逝,可知除“情”字俱非宝玉正文。
人们特别留意的,当然是“借省亲事写南巡”这句话。研究者大都以为,仅此一语,即可证明作者是在借一个虚构的“省亲”事件,影射描写康熙帝南巡时曹家四次接驾的盛况。这在已故戴不凡先生的文章里,作了极典型的阐发:
贾妃原不过是“假妃”(不过是借这个假妃省亲“写南巡”而设的罢了)。
《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一书中,就收有康熙五十一年十一月内务府关于修建西花园的帐目奏折三件。这座西花园显然是备巡幸之用位于南京的;被曹雪芹移西而东的大观园(原荣府西花园)则是备“贾(假)妃”省亲而建;写省亲是假,写南巡是真,在这一点上,小说和历史也有合拍处。2
真是把脂批“借省亲事写南巡”这句话发挥到了极至,而且核之以档案材料,让人觉得简直像是无可辩驳的铁案了。
然而,我不得不遗憾地指出:包括戴先生在内的这类学者,显然错会了批书人的本意。其实,所谓“借省亲事写南巡”,如同这条批语中并列提到的“极热闹极忙中写秦钟夭逝”一样,只不过是针对着书中描写的某一具体内容,而揭示作者在情节安排上所采用的一种巧妙穿插的艺术手法而已。具体说来,就是指作者在描写元妃省亲之事的过程中,借机插入了一段回忆当年南巡接驾盛况的情节:
凤姐忙问道:“省亲的事,竟准了不成?”贾琏笑道:“虽不十分准,也有八分准了。”……凤姐笑道:“若果如此,我可也见个大世面了!可恨我小几岁年纪;若果早生二三十年,如今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没见世面了。说起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我偏没造化赶上。”赵嬷嬷道:“嗳哟哟!那可是千载难逢的。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说起来――”凤姐忙接道:“我们五府也预备过一次,那时我爸爸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赵嬷嬷道:“那是谁不知道的?……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嗳哟哟,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凤姐道:“我常听见我们太爷们也这样说,岂有不信的!只纳罕他家怎么就这么富贵呢?”赵嬷嬷道:“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
请看,书中插入这么一段有声有色、饶有风趣的追忆性文字,岂不就是脂批中所谓之“借省亲事写南巡”么!而且插入这段独特描写,也的确可以看作是“出脱”了凤姐等人――当然也包括作者自己――“许多忆昔感今”之慨。戴不凡先生说,作者的年龄如果“幼于曹”,便“对末次南巡不可能有什么可以‘忆昔感今’的”3。这样武断的分析,至少说明他并没有真正细读过正文中的这段描写。如果他细读过了,就一定会知道:书中带头在那里“忆昔感今”的凤姐,不也自恨晚生了二三十年,“没造化赶上”南巡时的盛况吗?其实脂批所指的“忆昔”,和人们常说的“怀古”差不了多少,不一定非得亲身经历不可;间接了解的情况,同样可以成为追忆的材料和根据。还是凤姐说得好:“我常听见我们太爷们也这样说,岂有不信的!”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特意让赵嬷嬷提到了“独他家接驾四次”的“江南甄家”。脂砚斋在这里加了一条批语:
甄家是大关键大节目,勿作泛泛口头语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