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我的兴奋也烟消云散了。小老鼠们忙碌着,比起他们的祖先,他们对我的态度要冷淡得多了,而我的脑子,也冷静了下来。
我如愿以偿地回到了家里,却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愉悦感。我不由自主地担心起将来的日子:重新过着在杂物房里日得一日的生活吗?听主人们的说话,看他们的举止,却永远地,不会参与到其中吗?
我又想起了猫儿,只有跟她在一起的日子,才最最幸福。
我在温暖的抚摸中醒来了。我知道雨和莉都在我的身边,所以我没有马上睁开眼睛,生怕一睁开双眼,这一切就都烟消云散。我眯着眼睛,偷偷地打量着她们。她们还是同从前一样,只要看一眼,就知道都是善良的好女孩。但她们已经长大了,不再是稚气和天真的孩童。雨的马尾已经剪了,换做一头整齐的短发,莉的举手投足,也不再充满娇滴滴的女孩儿气了。
我回来的第一顿早饭,是在厨房里吃很干净的碎肉粥,粥盛在我当年用的碗里,这不禁又让我感动和心酸。我记得的!从我到家里的第一天,就一直是用着这只碗吃饭!从最早的牛奶、稀粥、鱼肝油,到后来的米饭大骨头,无论是合我胃口的佳肴,还是每次看到就皱起眉头的青菜萝卜,都是盛在里面的!
我感恩地望着餐桌旁的外婆,她苍老了,但还是如从前般慈详。从前,我曾多少次在背地里骂她,说她凶,但我知道我错了!她和她们一样爱我,只是她不会像孩子一样陪我打闹罢了!
我细细地咀嚼每一粒米,每一撮肉。如果猫儿看到我的今天,她也一定会为我高兴的。我知足了,就算今后的日子会多么无聊,我也再不会埋怨什么了!这样的日子,足够了。
吃饱了,我满足地向她们探探头,舔舔嘴,预备自觉地回到杂物房去。这时,雨发现新大陆般叫了起来,“天啊!茸变成猫了!”我一愣,停住,这才发现,自己正在饭后例行洗脸呢!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傻傻地望着她们。
倒是莉比较清楚:“伯伯说,茸在那边有一只猫咪朋友,是跟它学的吧?”是吗?也许吧。虽然我确实从来没有刻意地去学过。一切都只是自然而然地在发展着的吧。我幸福地一笑,继续洗我的脸:洗脸的习惯,我是一辈子也不会改掉的,这是我纪念猫儿,最好的方式!
也许是因为回家时可怜的样子让主人们愧疚,这以后,我的日子过得自由自在,比从前舒坦得多了。外婆不再骂我了,虽然偶尔仍会抱怨“居然要我伺候一条狗!”,但她却常常对我笑了,并且甚至允许我自己出去散步!每天,我会到处去逛逛,或者偎在外婆身边,躺着让她给我挠痒。所谓天伦之乐,大约就这样的吧?
我算是懂了!狗活一世,要什么惊天动地,要什么万千宠爱,只要平平淡淡地守着自己的主人,便是一生最大的福气了!像我这样,吃得好,住得暖,享受着主人的呵护,多好!但,日子没多久,我的心里突然生起了一种从没感受过的空虚,我似乎确实,还少了什么。
夜里,我梦到了妈妈。我也奇怪为什么会梦到她,我明明已经很久没有想过关于的事了。但我确实梦到了她,梦到自己贪婪地吮着她的*,一阵快感直袭全身。
第二天早晨,外婆照旧早早地送来早餐,当她打开门的时候,却突然“呀”了一声:“呦!茸崽子走水了!”我并不明白“走水”是什么意思,只是本能地顺着她的目光,发现了自己身下一片鲜红的血!我惧怕地呜呜着,不知所措地转着圈子,可外婆却似乎颇为高兴的样子,把我“走水了”的事情到处地张扬。连莉也知道了,在她帮我洗澡的时候,居然说,“把我们茸洗得漂漂亮亮的,下午去当新娘,做妈妈!”
我听得糊里糊涂的。难道那令我恐惧的鲜血,竟是做母亲的前兆?!不过莉的话确实使我豁然开朗了!我心里空虚的感觉,也许,正是因为缺乏身为母亲的荣耀感。如果我即将死去,我所能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不会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业绩,不会是泽及万世的遗产,只能是我的后代,让它们,延续我的生命。
可是做母亲,是怎样的概念呢?我紧张着。
这天下午,主人的大儿子又来了,又将我送上了车――但我知道这回他并不是要把我送走,因为离开的时候,莉很开心地向我挥手说着“拜拜”,还告诉我,晚饭会有好吃的。
我于是任由大儿子的摆弄,迷迷糊糊地睡去了。直到车子停在一个小巷深处一户人家前。
“老板,就它了!这可是纯种的北京狗,帮我给配个好的!”大儿子交代着那家主人。
“包在我身上!”一又精瘦的老头儿,嬉笑着把我接着,领我们进屋去。
天啊!这屋子里密密麻麻的都是狗啊!各色狗种一应俱全!我心里不由发怵,总觉得自己正被无数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盯着,盯得我毛骨悚然!
“怎么样,就它行吗?”屋主人指着一只皮毛光亮,神色十足的公狗说道。那笼子里的狗讨好地向我们摇着尾巴。“这狗好着呢!也是纯种的,而且凡是它配的母狗,那一胎至少会有五个崽儿!”屋主人横飞的唾沫溅在我的身上。但大儿子却是十分满意的样子,几番讨价还价后,屋主人解开了笼子,把我和那只公狗单独搁在了一块。
大儿子和屋主人前脚刚刚离开,那只公狗就直切主题,一溜儿地凑到我身边,“怎么样,早完事儿早解脱,来吧!”我被他吓得登时后跳三步,“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这回轮到他一副吓到了的样子,反问我道,“你居然不知道到这来是做什么的!别告诉我,你从没干过那事!”“到――到底是什么呀!”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唉!”公狗似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然后毫不加掩饰地向我详详细细地讲“那事”。我听得脸都红了!可他却面不改色心不跳!末了,他又问我:“怎么样?干活吧?”我慌慌张张地一个劲儿摇着头。
他也没有逼我,知趣地趴在离我很远的另一个角落。我们彼此对望,相互沉默。
终于,他又开口了:“挺闷的吧?但是时间不到,他们是不会放我们出去的。聊天吧?”他抬起头问我,“我先说我的故事,然后你再说你的?”我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他于是滔滔不绝地讲开了。他是从小就在这儿呆着了的。隐隐约约地,他记得,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屋主人就看中了他,说他会是一条“非常好的种狗”,于是下了大价钱把他买了回来。他从小就在这种环境里长大,因此很早就开始“干活”,也比其它的狗更懂得这里的“人情世故”,他的主顾对他赞不绝口,屋主人因此赚了不少钱,而他也为自己赢得了更好的待遇,吃香喝辣的同时,在同事中间享有相当不错的优先权。这自然遭到同事们的嫉妒,但他也不为所动,索性摆出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让所有的同事“敢怒不敢言”,再也不敢挑战他的权威。但――“如果有选择的话,我却绝不会选现在这样的生活,哪怕做只流浪狗也好,总比现在这样强!没有半个可以说知心话的朋友,也不晓得当自己干不动活儿的时候,下场会怎样的凄凉!”
我沉默了。我比他――不,他们,他和他的同事――不知要幸福了多少。虽然我也曾惨痛生活过,但至少,我曾经真实地,远离利益中心的被人类关爱过,至少,我曾经有推心置腹的好朋友。而他,却活在狗狗自危,未来的可怕清晰可见却无从改变的境地。
他问起了我的故事,我也据实地回答了他。他听得连耳朵都竖起来了,但双眼里却仍然平静得让人看不透。“你比我更可怜呢。”他说,“我虽然不喜欢现在的日子,但我仍可以泰然处之,可是你呢?你像人类一样思考,却不能像人类一样追求自己的梦想,你才是倍受煎熬啊!”
我笑了。开始喜欢上这个油头粉面,却一肚子智慧的狗儿。我如主人所愿地怀孕了,在漫长的等待后,我自己的孩子出生了。
我本来可以拥有五个孩子的――勉强也算保住了他们不知名的父亲的声誉,但有两个,却在出生之时便夭折了。但我并没有因此而悲伤,因为,做母亲的自豪感,已经将那淡淡的伤感完全冲散。我全身心地照料着自己的三个宝宝,整个身心都融化在儿女的天伦之乐里。我的生命,完整了!
孩子们睁开眼睛了!吃得越来越多越来越欢了!跑动得越来越快步子越来越稳了!最顽的是胖墩墩的老大,他总是叭嗒叭嗒地到处乱跑;老二就安静多了,总是一副乏的样子,呆在窝里一动不动;老三则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好姑娘,通体雪白的毛色,还带了一只稀罕的玻璃眼儿,特别的乖巧可爱,我时常想,也许只有她,才是真正继承我的性格的孩子,但每每一生出这种念头,我便开始痛恨自己的可耻:我要她以我的性格,继续承受我所受过的苦难吗!我宁愿,她们能像她们的父亲那样,安贫乐道!
外婆很悉心地照顾着我们母子。她真的是个好人儿,虽然她时常骂我,甚至踹我,但是,内心深处,她是如此朴质和善良,也许只是她经历了太多,所以才会格外的沧桑。
莉还是老样子,喜新厌旧的性子丝毫没变。原来专属于我的爱,现在已经被三个孩子瓜分得所剩无几,偶尔我也会想,生育了与自己争宠的她们,到底是对还是错,但母爱是天性,即便是临死的现在,我仍然因为曾经拥有过她们而愉快。话说回来,莉最喜欢的是大腹便便憨态可掬的老大,她甚至为他取名为“笨笨”,这是另两个孩子所没有得到的特权。雨也同样渐渐地偏爱向我的三个宝宝,与莉所不同的是,在同我的宝宝们玩耍的同时,她仍不会忘记偶尔地抚摸我,对我说话――我不知道是该为她这善良的举动心生感激,还是暗自伤心难过,我觉得她安慰的举动只不过是一种施舍和怜悯。我本以为,她对我的爱会是永恒的,真心的,但实际上,也许真的,只是一种不好意思太过绝决而勉强维持而已!
但,一切都无所谓了,因为孩子才是我生命的全部。然而――老二死了,她在这个世界上逗留了一个月,就又匆匆离开了;之后,老三被送走了,据说是做为“人情”送给了一个大户人家;再之后,老大被卖掉了,他离开的那天晚饭,主人和我都加了好菜。
短暂的幸福之后,我又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终于想起,当外婆用火钳夹走我夭折的两个孩子时,我曾对她怒目而视;我想起了猫儿,她也是被那种称之为火钳的东西葬在了深水里;我想起孩子们一起咬住我的*时那舒心的痛感,想起领着他们三个奔跑时那威风凛凛的荣耀……一切,都像梦一样。
据说,那以后的我,会像看门狗一样凶悍地守卫自己的饭碗了;我连洗脸的习惯也改掉了;在绝对自由下也不会走出家门十米以外了……
大概,这些,都是真的吧。
再往后,便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只记得离家的那一天,外婆对我说的话,“茸你走吧,我要回老家了,没人照顾你了。”我听懂了,我听懂了这句话的含义,也听懂了这并不是外婆的玩笑,于是,我走了。
我从此便成了一只流浪狗,艰难又毫无目的地维持着自己的生命。仅有一次,饥寒难耐的我曾凭着记忆冲进莉的父亲的工作室,但那里,只有一堆陌生的面孔。
我独自在铁道上蹭着。身边,连影子也没有。一列火车呼啸而过。一生的场景在隆隆声中不断闪过。
我笑了。
好吧。
如果明天,雨和莉穿过这段铁路,她们是否会发现属于我的这团颜色?她们会不会猜测,这是不是我?她们会不会走过来,最后抱我一次,然后,为我最后一次落泪?而或,她们什么也不会发现,却在心底里,永远地记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