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在山风的鼓动之下刷刷的落下,在空中飘散的雪花散成一挂瀑布,砸在地面之上,却垒起一个个大小不一的雪包。
屠三斜靠在一棵大树下一动不动,他已等了许久。
自他在周遭遍寻不到人家之后便来到此处,想要碰碰运气,看能否遇上几只倒霉的野兽,可大雪接连下了三天,哪还有什么鸟兽出没,就连个足迹都遍寻不着。那夜出来得匆忙,竟也未及将厚衣物带上,此时衣着单薄的屠三埋在雪下已等了足足近两个时辰,早就冻得脸色发白、握着长矛的手也发紫,大雪在眉毛和须发上都积了不少。一柄长矛立在身侧,却已被积雪掩盖得宛如枯枝,若不仔细看去,断不会发现树下雪中竟还隐匿着一个活人。
漫天的大雪飘落,只簌簌的声音响在屠三的耳朵里,他多么希望能听到别的一些声音,可是却不能如愿。
天色发暗,已有一日不曾进食的屠三感到肚中又开始痉挛,他想放下手中长矛,抓一把雪来吃,可他的手脚早已冻得僵了,哪能动弹得了,只得伸出舌头卷些嘴边的积雪来吃。正在此时,屠三突然听到一阵什么东西冲撞树枝的声音正快速向他靠近,屠三抬头望向响处,却是自山上而来。只见一个硕大的雪球正飞快的向他滚来,瞧这阵势若是不躲,定被砸个扎实。屠三想要躲开,可双脚就像是生了根似的定在原地,眼看就要砸中,屠三急中生智,也顾不得疼痛,举着手中的长矛向那雪球刺了过去,想要将那雪球顶住。
接着两声痛呼响彻山野,一声来自屠三,一声则来自雪球。
屠三手中的长矛刺入雪球,自己受力,只感手心一阵钻心之痛,忍不住痛呼一声,身子侧滚,长矛脱手。而那雪球在被长矛刺中,顺势又向山下滑了数丈方才停下,而那雪球却已破开,里面竟是一个衣着皮袄的青年男子,嘴里正吐着鲜血,矛头自后心透胸而出。
屠三虽然惊魂未定,但一见自己杀了人却多少有些意外,也不知那人是何身份,若要是衙门里的人可就麻烦了。
屠三爬起来,一瘸一拐的向那人走去,忐忑的问道:“你……没事吧?”
那人只是不答,一双眼睛里闪过不可思议的神色。屠三见那人不说话,只会呕血,心想定是伤得重了,紧了几步走到那人身边,曲膝在地想要将他扶起来,却不想刚碰到那人,便见那人又吐出大口血来,连忙又缩回手,那人又是一阵痉挛。再见时,那人身下早已淌成一条血溪,正沿着矛柄方向浸入雪里,屠三见此,料定此人不活,心下也是急了,不知如何是好。
那人望着局促不安的屠三,哪想得自己竟死在此人手中,居然还是这样一个死法,难道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想当日,自己费尽心力终将秦爽钉于庙堂之上,不想今日自己也挨了透心一枪。
原来这人竟是数月前制造了聚义庄七十三条命案,钉死聚义庄庄主秦爽于聚义堂的鹿叙之。事后此人便销声匿迹,无人知晓他下落,虽在以少林为首的中原武林广布眼线,也不曾获得任何蛛丝马迹,却不想鹿叙之却在此地出现,还被屠三所杀。鹿叙之自知性命不保,只可惜自己一场好梦就这样夭折。若自己不是一时兴起、鬼迷了心窍想要修习那费尽心思得来的心法;若不是那恶鬼不依不饶的纠缠不清,自己也不会使那一招“钻天鼠”;若不是眼前这断了条胳膊的家伙用长矛刺了自己……只可惜现在已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埋怨,鹿叙之感到身体真在冷下来。
鹿叙之向屠三使了个眼色,屠三正注视着他,立刻便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鹿叙之费力的点了点头,接着用眼睛望向自己的腰怀。目光触及那透胸的矛头,又是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屠三会意,连忙伸手探去,得出书信一封,旧牛皮一张,碎银及银票若干,还一个小布包,像极了女儿家的香囊。屠三将摸索出来的东西放在鹿叙之面前的雪地上,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鹿叙之已不能说话,又给他使眼色,屠三再次探手入怀,摸索了好半天才摸出一个青铜质地的戒子,鹿叙之见得此指环脸上始才浮起笑容。
屠三正欲将那指环也放在鹿叙之面前,却见鹿叙之在雪地上比划着什么,屠三刚想说“我又不识字”,只见鹿叙之浑身一软,屠三知道,他去了。
屠三思量,那人在地上画的东西定是要告诉自己些什么,只可惜自己又不识得字,只得努力记住那图案,待日后再说,好歹他是死在自己手上的。待屠三将鹿叙之画在地上的图记住之后,却发现天色越发的暗了,不知金儿和春妮现在怎么样了,屠三想着便将长矛从鹿叙之身体里抽出来,欲往回赶。那鹿叙之的尸身离了长矛支撑,往雪地里一躺平,现出压在他身下的一个包袱来,屠三一见,便上前打开。这下可好,里面全是食物,牛肉干和大饼之类,难得的是竟还有一壶酒,屠三喜得赶紧又将包袱系好,转身又向鹿叙之的尸体磕头,口中连连向老天道谢。
行将几步,屠三又扭头看了看鹿叙之的尸体,折身回来边脱下鹿叙之身上的衣物边道:“你已去了,这些东西你也用不着,就当好心送我了吧,我那儿子可冷得紧。”
须臾,鹿叙之浑身上下便只余一条短裤,胸口一个窟窿已被血痂凝成黑色,平躺在雪地里,要多诡异有多诡异,鹿叙之哪想得自己这一生竟是赤裸而来赤裸而去。
天色将暗,屠三还未归来,去了遮拦的山洞里时不时灌入一阵冷风,徐春妮将睡了的小屠金紧紧的抱在怀里,目光注视着洞口,竟也有些害怕,心中不禁思量屠三怎么还不回来。
雪自敞开的洞口落入,在洞口处积了浅浅的一层。那死尸虽被徐春妮移到与她们相对的另一个角落,此时此景还是让徐春妮不禁打了个冷战。洞里虽有木条杂草,却没火折子,哪能生出火来取暖?徐春妮本想搜索一下那死人的身上,也许会有火折子或火石一类的东西,可又想及那人可怕的死状,终是忍住了。
天色越发的暗了,洞里越发的冷,怀里的小屠金动了一下,徐春妮连忙晃动着身子,小屠金似又渐渐睡去。徐春妮满脸幸福,低头望了望怀里的小屠金,却发现他咬着嘴唇,竟是装睡,连忙唤道:“金儿?”小屠金张开眼睛望着徐春妮应了一声。
“冷?”徐春妮又问道。
边问徐春妮边腾出一支手来去抚摩小屠金的脸蛋,可一碰之下才发现小屠金的脸上发烫,再试额头,确实不假,小屠金确是病了。“这可怎么得了。”徐春妮一惊之下,连忙将小屠金从怀里放下,惊恐的望着小屠金,想起自己死去的孩子们,急得不知怎么办好。
小屠金自徐春妮怀中出来,恰遇一股冷风灌入洞内,终是忍不住喊冷,一双大眼睛乞求般的盯着徐春妮道:“娘,冷!”徐春妮连忙脱下自己的外衣裹在小屠金身上,可她单薄的外衣能有什么用,只是徒加自己的寒冷罢了,丝毫不能减轻小屠金身上的寒意。
徐春妮一见小屠金还是冷得发抖,连忙又在地上胡乱抓起一些杂草送到小屠金怀里,道:“抱着。”小屠金依言抱住,还是不顶用。徐春妮再度伸手探向小屠金的额头,已烫得刺手,心下更是骇得不轻,连忙向着洞口跪下,口中念念有词,直向上天磕头求福。
徐春妮早先的三个孩子,一个种痘子去了,一个染风寒去了,一个得痢疾去了,终是未过得小关(四岁为小关,十岁为大关,孩子过了这两个年龄便好养了),眼下好不容易得个既听话又孝顺的金儿,老天万不能连他也带了去啊。
徐春妮磕头作揖一番,目光投向那死尸,已顾不得那么多,快几步冲过去在死尸腰间搜了起来。结果让徐春妮很是失望,那人身上除了一块木不木、铁不铁的牌子和一些碎银之外,别无他物。徐春妮将那些东西随便丢在左右,奔回小屠金身边,跪地双手抓着小屠金的肩膀道:“娘出去找火折子,很快就回来,你就站在这里别动,知道吗?”
小屠金望着徐春妮点了点头,徐春妮在小屠金额头上亲了一口就奔洞口而去,出得洞口却转身向洞内喊道:“别怕,娘很快就回来。”说完消失在洞口。
洞内小屠金望着徐春妮消失在洞口,毕竟人小,黑漆漆的哪有不怕,再加之受寒发烧,竟一下子昏倒在杂草上。
“戚师兄,为何还不见小师妹行踪,莫不是去得远了?”暮色中,两骑并排在雪地里飞奔,如同两道飞梭在雪地上穿行,其中一骑扭头向另一骑道。
那被唤作戚师兄之人闻言,收缰立马,只听一声马嘶,竟像脚下生根,立刻便停住。另一骑不防,又冲出去四、五丈开外方才如是停下,扭转马头。待两骑隔得近了,那姓戚男子方道:“按理,小师妹等人不可能走远,定是在雪地里迷路误了时辰,再说还有刘师弟陪着,不会出什么事的。邵师弟,你先回去禀告师傅,让他老人家安心,就说我们已找小师妹留下的记号,我正往赶去与她汇合。”
那姓邵的男子一听,踌躇了一下之后道:“好吧。”说完,策马扬鞭,一声吆喝,飞快的向来路而去。
话说停当,那戚姓男子也是催马向前,只不过马速已不敌先前。只见他双目闪光,犹山猫一般瞄向四周,竟是个内家高手。此时那戚姓男子心中也是泛起疑团,按说小师妹等人再怎么也不会在此处迷路,虽有大雪作障,但自小便在此处长大,哪座山有几条路,哪条路宽哪条路窄都是一清二楚,这么晚了还不见回庄,定是遇到了什么事。一想起小师妹那爱管闲事的小脾气和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戚姓男子不禁摇了摇头,再念及亲如兄妹之谊,戚姓男子心中越发的担心起来,不由得扬手一鞭,又飞一般的奔了起来。
原来这戚姓男子竟是飘零山庄庄主魏正的三弟子,名千书,刚才那姓邵男子则是其七师弟邵清华。今日早些时候,恰值恩师闭关之时,庄中新来一记名弟子竟窃了些物件而去,小师妹魏香不顾劝阻,欲要只身擒贼,戚千书好说歹说才让五师弟桥恩跟了去。不想这一去便是一日,见得天色将暮,师尊出关在即,戚千书再坐不住,方与七师弟拍马来寻。可一路寻来,哪有小师妹一行人的踪迹。日里,五师弟桥恩最是机灵谨慎,断不会这样失了分寸,戚千书口里不说,心中却早就乱成麻了。
突然,戚千书看见远处的雪地里一个人正在走走停停,像是在找寻着什么。便拍马上前,想要打听小师妹的消息,不想那人听得马蹄声响,扭头朝戚千书方向望了一眼,便飞快的跑起来,不一下子就不见了。虽戚千书目力不错,但二人相隔数十丈还是没能见得分明,只是观其背影却是个女子。戚千书见得如此,料得定有蹊跷,但见那人身形又不似有武功之辈,心中更是诧异,于是便加速拍马而来,瞧个究竟。
快到近时,戚千书立即发现事情不对,以他的眼力,很快便发现了躺在雪地里的死人,粗一看来,竟有十数具之多。一些尸身被掩在雪下,只隐约见得端倪,有些则并无积雪遮掩,一旁还零碎的散落着些琐碎物件,定是被刚才那女子翻转所致。戚千书赶忙收缰立马,不敢轻易靠近。远远的放眼望去,但是天色已晚,已不能分辨死者面目。
此时戚千书脑海中闪出无数念头,一时也没了头绪,又转头望向那女子藏身之处,豁然是一个山洞,却不知是否为陷阱,只得在原地策马打转,踌躇不前。
猛的,听得山洞之中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戚千书一听之下,顾不得多虑,策马奔向山洞处。来得洞前,戚千书一个翻身立于洞前,抽剑横胸,只往洞内探视,不敢擅入。只听得洞内一女子在哭喊道:“金儿!金儿,你醒醒。金儿!”接着便听得一声闷响,声音就此绝了。戚千书立在洞前,往里探视未果,思量之后还是决定进洞一看究竟,于是便左手捻剑决,右手指剑护于胸前,跃下洞去。
进得洞来,首先便是瞧见躺在洞口处不远的一具尸体,只见得那尸身面如墨染,端是吓了戚千书一个不防。再看之时,却认出此人乃庄中杂役,跟随小师妹而来,不想却死在这里。念及此,戚千书心头一紧,立即又跃出洞外,飞快地向那众死尸之处掠去。一一见过尸身后,戚千书越看越心惊,众人皆是早先跟随小师妹出庄之人,只是独不见了小师妹魏香和五师弟桥恩在内。
依戚千书看来,众人均是死去多时,且姿势各异,像是在不经意间被重手法点了要穴而死,只是众人面目之色却又像是中剧毒而亡,戚千书左顾右盼之后,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起先看不清众人面目时戚千书心尚疑天暗,在见得众人死状后戚千书竟不想却是如此,心中越发惊犋不安,倘若小师妹和五师弟有什么不测……
也不及细想,戚千书策马在周围百十丈内巡查一番,未有任何线索,只得又回到山洞前。戚千书再次跃入洞内,见得洞内倒也宽广,难怪不能见得真切,其后更是关心乱智,未及发现徐春妮母子,此是一见,心下更是骇然。原来徐春妮母子二人均脸色发紫昏倒于地,显是中了剧毒,其状与庄中众人之状极为相似,有见二人身旁放着庄里的食盒,念及此二人可能知晓庄中众人遇害一事,忙从怀里掏出两粒清心散,一粒给徐春妮服下,另分了半粒给小屠金服下,自己也服了半粒。
出得山洞,戚千书也不及掩埋庄上众人,将徐春妮抱上马背,取下缰绳将其缚于马上,自己抱起小屠金,直取飘零山庄而去,生怕误了二人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