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她只字未言,只是哭泣。
裘暮呈确实不会明白张耀明的感觉,因为很多事情,她一无所知,亦没有人来告诉她。
九六年夏,张耀明和纪初时都是十九岁,初时总是穿裙子,忽长忽短的裙子,有时长及脚踝,淑女般,有时仅仅裹着臀。初时身姿曼妙,微笑时眼睛里有迷离的光。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人,张耀明是好学生,素描,色彩,设计,皆是首屈一指,连老宋也调侃说,张耀明做值日生时,扫的地也是最干净的,他是完美主义者。
而初时,画画时戴着耳机,听迪斯科音乐,脚随着音乐,啪啪地敲打地面,高兴起来,霍地一声站起来扭几下。初时留着一头好看的长发,瀑布般的披着。
她骨子里有疯狂气息,有不羁,但张耀明知道纪初时的内心不是这样的,从看到她第一眼开始,张耀明就穿越了表面的伪饰,读懂了她的柔软与伤感。
初时的功课不好,素描的笔触始终零乱,色彩,她似乎有轻微的色弱,始终调不对颜色,又不够耐心,烦躁起来,就踢翻水桶,混浊的水淌了一地,自然没有人敢去指责她,女生们冷着脸,因为角度的问题,不能搬移画架,只得将脚挪至另一边,而男生,自然有谄媚的
去扶起水桶,拖干水渍,初时的每一副作品都不是完全出自她的手。
老宋不在的时候,她就随便唤个男生过来帮她点点晴,自己坐在一边轻轻哼唱。好几次,张耀明都听不分明她在唱什么,后来有一次,张耀明经过学校大礼堂,听见中文系正在排练大合唱,那么熟悉的旋律,一遍遍回响,是这般柔情的你……
张耀明伫足而立,凝神细听,原来初时唱的便是这一首,几天之后,十?一文艺汇演上,他拿到了节目单,上面写着中文系96届大合唱,《海上花》。
张耀明很快就学会这首歌了,一个人的时候他轻轻地哼,他想有一天唱给自己喜欢的人听,是,给我一个梦想。
张耀明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但他不敢惊动她,或者他不知如何对她说,如何说,她才会珍惜,而不会放声大笑。
她会那样的,曾经有人涨红了脸,递了大捧的玫瑰给她,她故意将手插进袋里不去接,僵持了半分钟,男生羞愧了,把花丢在边上的自行车车篮里,飞也似的逃走了,然后,纪初时弯下腰去,不可抑止地笑了起来。她笑得那么明媚,欢畅,张耀明远远地看见了,记住了她满头秀发垂落时柔美的侧面。
她侧面的弧线极其好看,一气呵成般完美。
但他们是不适合的,张耀明明白,因为明白,所以忧伤。
无数次午夜梦回,醒来便想起她容颜的娟好,可是怎么才能止住她下坠的速度,怎么才能彼此朝着同一方向,怎么才能让爱情更烈些,让自私更少些。
张耀明做不到不计较,整整半年,他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喜欢的女子在众多臂弯里徜徉,眼神迷乱的,她甚至来男生寝室过夜,戴着鸭舌帽,穿着宽大的夹克衫,女扮男装,混过了传达室老头的耳目。她不徐不急地跟在左扬身后,进门后,摘了帽子,头朝后一甩,一头长发披下,她坐在左扬床上,姿势娴熟地吸着烟,对面是张耀明。
张耀明安静地凝望她,时间略有些久了,她颇为难堪,掉过头去。
左扬个子高高,脸上有着青春痘的残痕,一双手会弹吉他,会拉二胡,本来是考音乐系的,不知怎么了,竟流落到美术系来。幸好艺术都有共通之处,左扬上手非常快,不出几天就画得像模像样了,左扬和别的男人一样,迷恋她,仅仅是迷恋。
整夜,张耀明不能睡,虽然左扬和纪初时很克制,但甜美的喘息,还是布满了这个小小的空间,它们钻进了张耀明的皮肤里,用力地撕咬他,他觉得疼了,痛了,握紧拳头,然后松开,再握紧,再松开,整夜他都疑心自己要一跃而起,冲过去拉开蚊帐,揭掉被子,喝止这对贪欢的男女,但是他始终没有,并不是对左扬有惧意,而是,只有他自己才知,有多么不舍得初时,不舍得伤害她。
她依然居无定所,在系里辗转反侧,找不到一个长久的依靠,真心对她的,她不要,假意的,她倒信了。对她每一次转换舞伴,张耀明都在心里苦笑,傻瓜,这个傻瓜要多少次,才能作出一次准确的抉择,才能让自己停止这种漫无目的的漂流。
她每一次恋爱都很高调,毫不介意地展示给众人看,似乎是一幕公演的话剧。她到底是太容易爱一个人,还是太寂寞,一刻也不愿歇止,她到底是存心自虐,还是天生不羁。
张耀明如果想要同她有一段回忆,也是极简单的,极简单,就像班里十之六七的男生一样,很多个晚上,他们酒过三巡,开始交流对她的感想,对她的身体进行了详尽的描绘。张耀明大多会默默走开,去走廊尽头吸一支骆驼,这是她喜欢的牌子,他留心记下了,从此再不替换。
他对她是一场暗涌,起先是他存心不要,她知。后来是她不要,她哭着说,不要不要,张耀明,我不要我们在一起。她哭得那么凶,似乎把那一年的雨都哭尽了,他抱着她,紧紧地,在秀岛。
秀岛,他一直觉得那个小小的岛屿是属于他和她的。
四月,课程安排是写生,在画室里,江迈征求大家的意见,有人说要去黄山,有人说去杭州,也有人说周庄、同里这些小桥流水的地方。后来江迈听得晕了,他说,众口难调,还是去秀岛吧。
秀岛位于a城郊外,在太湖中央,江迈刚宣布完,就有人叫起来,老师,那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孤岛。
江迈慢条斯理地说,你们一去,就有风花雪月了嘛。
风花雪月这四样都是美丽脆弱的,或者说不可掌握,就像张耀明心中的纪初时,他膜拜了她,她却受不起,一碰,便碎。
多年后,张耀明在广州回想起在秀岛的日子,便有疼意一层层泛出来。明明已经结痂了,却一不小心就掀翻了伤口,旧日的鲜血汩汩涌出,好似从不曾痊愈。
他知,永不痊愈。闭上眼,在黑暗里追想那些属于他们的时光,他们的秀岛。
清晨,全班坐着巴士去码头,驶往秀岛的船早晚各一次,九点整的时候,他们上了一艘看起来老迈沉重的船。
船缓缓行驶,这是令人心旷神怡的速度,足够看清途中风光。水漫无边际,船拨开了白浪,近处的水清澈得令人惶恐,可是水太深,丢一样东西下去,就永远找不回来。
关于太湖有个传说:这一带以前是相当繁华的城镇,一夜之间全部陆沉,也就是说,城镇依然存在,那些房屋小桥于湖底幽存。
船舱里除了背画夹的学生,还有岛上往返的居民,他们闲闲地坐着,只有几个孩子好奇地看着这帮兴致勃勃的学生。
初时没有带任何画具,她穿着长及脚踝的灰裙,站在甲板上极目眺望,身边有两个男生正与她说话,她微笑着,似听非听地。
秀岛是太湖无数岛屿中比较著名的一个,它远离了尘世的喧嚣,世外桃源。仿佛有种错觉,越落后的地方越能找到人生的真谛。
但秀岛并非落后,事实上,他们相当富有,蓄牧业、养殖业、渔业发展得有条不紊。秀岛处于一种自得其乐的静谧中,很安祥。
他们住在一家农舍,这家人开旅馆,有许多房子,像个小小的迷宫。女主人烧得一手好菜,很快就端出了两桌丰盛的午餐。
鱼虾鲜美至极,还有红烧兔子肉,江迈和男生们喝起酒来,起初,只是喝啤酒,后来不知谁拿来瓶白酒,纪初时和江迈对饮了起来,江迈喝了两杯,大叹,喝不过你,喝不过你。纪初时脸上有粉红粉红的颜色,眼神却还是清澈的。
她浅笑盈盈,举着酒杯,扫视了一圈,还有人和我拼酒么?
男生们面面相觑,女生们脸上露出轻蔑,不屑,还有嫉妒。张耀明边上有个叫红梅的女生低声骂了句,。张耀明转过脸,看牢她,红梅连忙低头吃饭。
下午的时候,有人挎着画板提着水桶去写生了,也有人去睡了,客厅里还有人围坐着打牌,张耀明留心找了找,没有看到纪初时,颇有些失望,定了定神,便独自出去写生去了。
他朝西边踱去,路越走越狭,最后狭成了田间阡陌,于是停下来看周围的风景,和一般的农村并没什么不同。
远远的,有几个男人正在搬砖头盖房子,午后懒懒的风,天也是蓝蓝的,再远再远些,便是茫茫的太湖水了。
秀岛的许多建筑都保留着明清遗风,窗格上那些细致的镂刻花纹兀自诉说着流年。张耀明在一堵残墙边停下来,他喜欢红墙上碧绿爬山虎那种生机盎然的姿态,他席地而坐,用图钉固定好画纸,便一心一意地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
他的世界是安静的,轮廓,色泽,明暗,从真实里提炼精魂所在,笔触肯定,意境幽远,他对着这堵墙,画着自己的墙,游移飘忽,却不离其宗。
有人站在他身后,裙袂飞扬,呼吸若兰,她站了许久,也不曾说话,而后她退了几步,喀嚓一下,拍下了他。
他的背影,雪白衬衣,深蓝牛仔。
他回过头去。
那张照片她一直保留着,放在皮夹里,很多人问她,这是谁,为何只有背影?她笑,笑得很温和,她只要一个背影便足矣,给她太丰盛的爱,她会溺毙,她只要一个背影,不要别人明晰她的心事,只有她知那个背影姓甚名谁,又怎样地在她心中投射下优美的涟漪。
故事凝固在一张照片上,看不出玄机,却充满悬念。
她不要他回过头来。
她知,他们是无法相对,更无法相守的,是她的过去造成了这段无法泅渡的距离,永远地站成了彼岸。
后来,她终于失掉他了,确认他与裘暮呈相爱后,她恍恍惚惚地去商业街,在一家富丽堂皇的购物中心,赵传的歌声一遍遍回响,啊啊啊,我终于失去了你,在茫茫的人海里。
她低头往前,盲目地走走走,走不出一个禁锢的自己,走走走,走不出对张耀明的眷恋,走走走,走不出这翻天覆地的悲凉。
是她放弃,是她拒绝,是她一再将幸福推远,她知,她不会幸福。
半夜,有人唱歌,年轻就是折腾,这个安静的岛屿,因为学生们的到来充满了生气。纪初时站在阳台上抽烟,她抽骆驼,她有个小小的怪癖,对所有抽骆驼的男人都有无法解释的好感,同样的喜好,代表着共同的审美。张耀明当然也是骆驼爱好者。
岛上一片幽暗,月光模糊地笼着,雾气弥漫,湖水轻拍堤岸,低唤它醒来,醒来。
让这青春的梦境,彼此遇见吧。哪怕只是一瞬,醒来,醒来,在寂寞的岛屿,推开所有紧闭的窗。
两个阳台相距不过一米,张耀明正在斟酌开场白,那边传来她的声音,喂。她趴在阳台上,递烟过来,从一支骆驼开始。
睡不着?他点燃了烟,问她。
难道你在梦游?她声音里有笑意。
那么,张耀明顿了两秒,出去走走?
初时提着裙子,蹑手蹑脚地拾级而下,张耀明已经等在楼下了,看不清他的脸,却模模糊糊感觉到他脸上的暖意。
他们一同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径随意走着,过了一座小小的拱桥后,到了青石板堤岸。月光下看到湖边大片的芦苇,大片的,似乎疯长着,随着夜风哗哗作响,附近还有一只荒废已久的残船,大半个船身埋于水中。
在安静的野地,只有他们俩,初时先坐下来,脱了鞋子,将脚放进水里,轻轻地晃着,身子略微后仰,张耀明迟疑了一下,依着她盘腿坐下。
她停止了晃动,感受着水的浮力。
会游泳吗?她问。
张耀明摇摇头,风吹着她的长发,拂在张耀明脸上,微微的麻,微微的醉,张耀明不舍得伸手掠开。
我会,她笑着说,我家住在运河边,很小的时候,我就经常游到对岸去,那时候运河水还很干净,一到夏天,河里就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黑色的人头。后来工业污染太严重了,再没有人下水,你看,我们总得为文明付出代价,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
代价,张耀明重复了一遍,怎么衡量值得与否呢?
我最喜欢的一句话是,她手撑在地上,仰望星空,因为我爱,所以值得。
那八个字听来荡气回肠。张耀明沉默着,于幽幽暗暗中凝望他的女子,他缓缓俯身过去,想要落实一个吻,她却忽然向前一倾,猛地落入水中。
沉没了,他等了等,急急地喊,纪初时,纪初时,纪初时。又等了等,湖水依然平静,他急了,声音里带着慌乱,初时,初时,初时。
艰难的一分钟过去了,他双手用力击打水面,凄厉而绝望地大喊,初时,你在哪里?
然后,有一只手搭上他的胳膊,她如一个艳丽的水妖从水面升起,她长吁一口气,另一只手搂过他的脖子。他的心一瞬间从寒到烈,从死到生,他们从来没有这样接近过,柔情万种扑面而来。
鼻子抵在一起,他叹息,真以为你死了呢。
要死也要拉上你,她低低地笑。
对白已然暧昧,所有的花都开了,所有的话都不必了。
唇与唇相抵,柔软地碰撞,热烈地燃烧,张耀明不曾奢望过的快乐布满了整个秀岛。
纪初时仍然在水中,她抬起头,他低下头,他们本来就应该这样,永远不可能是平等的,纵然他低头迁就她,她也不要。
她不是不要张耀明,她不要的,其实是自己。
这些,张耀明都明白,但他所能做的已都做了,最后,只能静看她的挣扎与决绝,关于缘分,他们参不透,一闪身,错失了今生。
昭然若揭时,纪初时抽身离去了,在回a城的途中,她闭上眼,安静地想,这就可以死心了,再也不要有纠缠。
她依然迟到,早退,不归,失踪,随意与人约会,有跑车开到a大门口来接她,她花枝招展地穿过人群,身后流言四起。
她知晓那些流言,知晓自己在众人嘴里成了怎样的女子,或者说她本来便是如此。她早已不懂得珍惜自己了,也断断不要别人的珍惜。
所有的都不过是幻梦一场,且贪一时的欢娱,哪管真心蚣僖猓在她妖治的表面有一颗渺茫的心,裹着层层苍凉?/p>
她想,她终究是一个独自跳舞的女子,披头散步,眼神零乱,无法整理自己的流年。
在阶梯教室上视觉艺术课时,张耀明坐在了纪初时的后面,老师姓杨,戴着一副不合适的眼镜,经常落到鼻梁,然后一双眼睛便从眼镜上方看人。
姓杨的将这门课讲得索然无味,似乎除了念课文,再不会别的了。学生们便趴在桌上昏昏欲睡,后排的几个男生无所事事,折了许多纸飞机掷来掷去,有几只明目张胆地掷向了姓杨的,落在了他周围。
姓杨的用凌厉的眼神扫射一圈,学生们一个个都很无辜地看着他。
他顿了顿,转身又去写板书,若干白色纸飞机再一次舞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有一只不偏不倚落到了张耀明手上。
姓杨的生气了,右手大力拍了两下讲台,怎么这么幼稚,还玩这种把戏,谁再玩,马上出去!
所有的学生都在心里说,我要出去。
可是谁也不敢动弹了,因为得罪了老师就是死路一条,老师手中掌握着生杀大权,不给你学分,势必重修。
飞机们都乖乖地降落了,张耀明将那只落在他面前的纸飞机放在书上,他看了看前面的纪初时,她头发盘在脑后,露出洁白颈脖,有一种宁静的优雅。
张耀明想了想,拿起笔,在纸飞机上写了一行字,然后一扬手,将其轻掷在纪初时的桌上,她纹丝不动。
纸飞机便一直停放在她桌上,张耀明紧张地看着,久久,她都没有去触碰,张耀明渐渐地惆怅起来,那行小小的字她到底看见了没有,看见了没有。
下课了,她起身,带走了那只纸飞机。张耀明坐在位子上,看她消失在门口,一颗心终于落下了,原来,她是故意的。
故意不作任何反应,故意让他坐立不安,故意让他等。
张耀明对自己说,我已等了她一年,不在乎这一时半刻了。
他们约在晚亭,这座小小的八角亭,在a大最南的角落里,四处皆是假山,亭子颤危危地挂在假山的一个角上,似乎一推便要落下来。但许多年过去了,它依然顽固地保持着这个险姿,风吹雨打都没有摧毁它的存在。
亭下还有九曲回廊,小桥,池塘里有残败的落叶,几尾寂寞的鱼,不知什么鱼,忽隐忽现,四年中,不见它们死去,也未繁殖,似乎时间于它们完全没有意义。
学校是一个不断更新亦循环反复的地方,一拨拨的人走了,一拨拨的人却来了,往事写在这个空间里,一草一木都在过客心里根深蒂固了。
学校,尤其是大学,总是身在其中无知无觉,要到离开后,才会念及它种种的好。其实,我们所恋的只是收留青春时光的一个空间,它是有生命的,记载着悲欢离合的鲜活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