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她和思远干掉了一瓶白酒,起身时有些晃,思远便叫暮呈跟去卫生间看看她要不要紧。果然,暮呈一进去,就看到她歪歪斜斜地趴在水池边呕吐。暮呈替她拧开了水笼头,冲走了秽物,她看着面前的镜子,对暮呈勉强笑了笑,隔了会,问暮呈,你和思远认识多久了?
半年,暮呈说。时间过得真快,张耀明去广州已经半年了,连一个电话都没有,狠心如
斯,还有什么话好说,暮呈想到这里,眼神黯淡了下来。
你们在一起?那女子试探地问。
暮呈随即笑了,当然不是,他只是见网友时会带上我。
女子吁了口气,我叫吕恩宝,我不是思远的网友,是他校友。
恩宝住下了,据暮呈所知,恩宝是惟一一个与思远同居的女子,而其他的,不过是几夕之欢,然后烟消云散。思远总有办法摆脱她们,米兰?昆德拉说,男人的智慧不在于追求得手,而在于甩脱。
恩宝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化不化妆都好看,她看上去那么鲜艳,白的肤,红的唇,黑的眼。
有一次暮呈同她一起去石路商业街,路经一处栽满了迎春花的花园,恩宝停住了,这里怎么变成这样了?
暮呈不解,一直是这样啊。
不是,恩宝有点感伤地说,五年前,这里是同嘉旱冰馆。
暮呈朝四周看了看,想像不出五年前,这个安静的地方曾是人声嘈杂的旱冰馆。
恩宝站在那里,兀自陷入了回忆,我和思远就是在这里认识的,还有,还有……
什么,暮呈问她。
她突然什么也不说了,一声不响地继续往前走。
在繁华的石路,恩宝兴致又好了起来,要带暮呈去回民开着清真店,她说,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是牛肉馅,有锅贴,馅饼,饺子。
找来找去,并没有她所说的那家店,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恩宝脸上露出不知所措的茫然,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她想要寻找回忆,却一脚踏空。
也许搬去别的地方了,暮呈说。
恩宝喃喃地说,他们生意很好的,没有理由搬走,以前我经常去吃他们的饺子。
后来,她们去了另外一家饺子店,只有猪肉馅,恩宝看起来一点胃口也没有,拿着筷子,在碗里转了一个又一个的圈,百无聊赖地,却心事重重。
许久,她抬头说,我明天走了。
这么快,不多住两天?
不了,趁思远没有下逐客令,还可潇洒地走,她嘴角挂着自嘲的笑意。
怎么会,暮呈柔声说,我虽然认识思远不久,但看得出,别的不过是露水缘分,他也只对你一人好。
恩宝突然大笑起来,把边上正在等饺子的两个人吓了一跳。
恩宝笑出了泪水,拿起桌上的餐巾纸擦了擦。
她说,暮呈,你真会开玩笑,你对思远了解得太少了,嗯,这样吧,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一双情侣,男甲女甲,眼见是要毕业了就结婚的,双方父母都见过面了。那男的迷恋上女乙,准确地说,是迷恋上她的身体。他们隔几天便在学校招待所里幽会,他们,反反复复,双方都很愉悦。但下了床,男甲便属于女甲,女乙对于这一点痛恨不已,却无可奈何,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赢得男甲的心。
终于有一天,女甲风闻此事,捉奸在床,这里用捉奸这个词不过分吧。在男甲心目中,与女乙的纠葛更多的是出于。女甲一把抓起两人的衣服,从窗口里扔了下去,她动作敏捷,然后发疯般地跑掉了。男甲顾不得赤身,仓促拾起惟一的漏网之鱼,那是女乙的裤子,男甲拉不上拉链,但他也顾不得了,提了裤子就追出去,女乙赤身地趴在窗口看那双恩爱的恋人一前一后疯跑。
那时是午后。
男甲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了一个笑话,但他知道必须追上女甲——还是没有追上,女甲像一支离弦的箭,冲出了校门,被一辆车子撞翻。
车主是个年轻男人,他将女甲抱上车,用最快的速度飞向医院。事实上,女甲没事,只是伤到了左脚,她住院半个月,那年轻男人衣不解带地照顾她。
而她拒绝见男甲。
毕业后,她嫁给了撞伤她的年轻男人,随他一起去了北京。
她的婚姻出于一个偶然事件,而男甲与女乙在某种程度上是她的跳板,她的丈夫有钱有型,还有情,真是天赐良缘,而她又有足够的理由不原谅男甲。
男甲依然深深地爱着女甲,以至于无心工作,后来辞了职,在a大附近开了家网吧,他以为离a大近一点,就离回忆近一点,就离女甲近一点。
他经常去a大散步,追想他与女甲的美好时光。
而故事里的那个女乙,在那个午后,衣服被女甲扔下楼,裤子被男甲穿走,只得裹着床单,下楼去拾衣服。
一床蓝色的薄薄床单,抵挡不了别人探究的目光,它们纷至沓来,使她艰于行走。
她忘不了这些屈辱,并非仅仅因为她在这场丑闻里,成了最不堪的一个,而是男甲在面临突发事件时,对她的漠视。
毕业后她回长沙去了,也曾恋爱,也有结婚的计划,可最终都落了空。她行许多路,看许多风景,识许多人,但她,躲不过自己的心。
鼓足勇气,重新联络上他,回a城来看这个狠心的男人,他不曾发达,和她生活中那些气宇轩昂功成名就的男人有着天壤之别,毕业五年,他几乎可以说是一事无成。
但这样一个他,还掌捏着她的心。
她想,馐撬廾的安排,她在他的生活中终究是一个配角?/p>
配角,恩宝语含凄凉,暮呈正在想怎么安慰她,她却自己先笑了,我是第一女配角,我对导演说,女主角已经走了,给我加戏份吧。导演说,剧情已经结束,五年前就结束了。
暮呈怵然心惊,怔忡了许久,渐渐地听不见对面的恩宝在说什么。她想,主角配角,红花绿叶,谁是谁的陪衬,谁必须作为一种牺牲而殉葬,谁必须含泪看所有的剧目,收拾最后的残局。
一把灰烬。她终于怨尤了张耀明,我对你那般的好,你却远走天涯,从此杳无音讯。
她直至今日,方才真正体悟,自己原来一直是配角。
张耀明得不到纪初时,才会退而求次,同她在一起,她早该知道自己的卑微与渺小。
她沉下头,一口一口吃着饺子,完全不知是何滋味。
恩宝走了,坐机场大巴去虹桥机场,她的行李很简单,只有一个拎包,坐在空调车的软椅里,她闭上眼睛,对自己说,可以死心了。
她有一点晕车,昏昏沉沉间,想起很多年前念过的一句词,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既然不是为了爱情,那么嫁给谁,都是一样的,甲乙丙丁,抛个硬币。
在机场,她坐在玻璃门边上的石阶上,看着面前的几个韩国人,他们说着她听不懂的话,都很年轻,穿着t恤牛仔裤,一看就是出游的大学生。恩宝想,曾几何时,自己已青春不再,女人和男人不同,女人临近三十,务必考虑婚姻,再晚,就连末班车也错过了。
她拿起手机,打开电话簿,删掉了霍思远的电话号码。
这个号码,一个月前她辗转托了许多人才问到,问到后,足足准备了三天,才有勇气拨通,就像娃娃所唱的那样,连呼吸都反复练习。
事隔五年,她出现在他面前,他郁郁不得志。
关于过去,他保持缄默。她给他做了这么多年的配角,一个肆意的她,收了所有骄傲。
恩宝换了登机牌,通过了安检,最后,坐着夜机,离开了上海。
夜机离沪返湘。
那次航班于空中遇上了强大的气流,整架飞机前高后低,似乎要笔直坠落。乘客们都脸色煞白,发出惊恐的尖叫,空姐扶着餐车亦花容失色。
有小孩子哗哗大哭,更叫人心慌意乱。
生死攸关的那一刻,恩宝平静如水。
后来飞机终于渡过了艰难的颠簸,恢复了从容。恩宝低头看着精美杂志,喝温暖热茶,心想,一切都会,都会过去。
大四下半学期,兰庄也离开了锦都,退掉房子,重新住回a大。时间一下子变得前所未有
的紧张,找选题,查资料,写论文,参加各种招聘会,递履历,面试,有一些人还准备考研。暮呈和兰庄都不打算继续留在象牙塔了。兰庄很快就过五关,斩六将,在新区一家外企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暮呈仍然不想放弃专业,a城虽然有着千年文化沉淀,却没有一家像样的杂志社,暮呈与班上另外几个人一起坐火车,去上海某杂志应聘,一周后,暮呈接到了复试通知。再后来,她独自去了趟上海,签定了合同。
秋天,兰庄的茶馆开张了,彼时,暮呈在上海。
电话里,兰庄说,我的理想万事俱备,只欠你了。
暮呈怔了两秒钟说,好,我一定会去捧场。
搁了电话,她靠在椅背上,想起那年夏天,在a大,兰庄说,我要开一家茶吧,在观前街,二层的,到处都是明晃晃的落地玻璃,我坐在沿窗的位置,然后,我会经常请你来喝茶,给你打很低的折扣,在账单上满足自己的签名欲。
时光如梭,她们都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慵懒懒诉说梦想的少女。
暮呈住在常德路一带,对面是家小小的便利店,二十四小时营业,她喜欢这样的便利店,有一点贵,但随时满足她的需要。
她经常凌晨二点去那里买包烟,或一瓶牛奶,一盒曲奇。
便利店里值夜班的女孩总是戴着随身听,旁若无人地晃动身体,在路的这边,透过大片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脸上那种投入的兴奋。她很寂寞,没有男友,一定是没有的,一看到恋人去买东西,她就用一种很不屑却嫉妒的表情斜睨着。
她对暮呈倒是亲近的,暮呈也没有男友,她似乎很高兴找到同类,凌晨,暮呈去买东西,她就取下耳塞与暮呈搭讪几句。渐渐地,暮呈知道她是成都人,都说四川出美女,面前这个女孩子虽然说不上美丽,还是很耐看的。
她好奇地问暮呈,你怎么不找个男朋友?
暮呈笑着说,可遇不可求。
暮呈低下头,去看面包上的生产日期,然后她缓缓地想起了宋易州,想起那张脸,五官都生得那样好,外表是无懈可击的俊朗。
那句陌上少年足风流,妾将身嫁与,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就是为他这样的男人所撰。
她知他们会有故事,他也知,彼此都在等待一个契机,或者说等对方的靠近,他们之间流动的暧昧,足以使这个冬天变得温暖。
易州,宋易州。
暮呈坐上了上海至a城的火车,那种双层的空调车,乘客并不多,空调打得很足,丝毫感觉不到外面的冷意。
她把脚搁在对面的软椅上,闲适地半躺着。2001年夏,她坐着肮脏的普快,从a城去上海,票价八元,车上很挤很挤,几乎没有站的地方。刚站在这里,便有餐车推过来,列车员一路嚷着,让一下,让一下,于是只好站到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可那里有许多男人在抽烟,腾腾的烟雾,使她不适,想穿过密织的人群,再退到车厢内,但已没有任何缝隙容她借过。她站在那里,进退两难,然后传来一阵狐臭,发出体味的男子靠她那么近,她抚住鼻子,无力地转过脸。
她被挤成了一个侧面。
那种无立足之境的窘迫,至今依然挥不去,现在,她终于变得从容淡定,眉间有不惧,不会再使自己陷入那样无助的境地。
她是这样以为的。
所有的坐位都是黄藤制成的秋千架,所以店名叫做摇摆廊。2002年秋天,杜兰庄终于完全实现了梦想,坐在自己的店里,请裘暮呈喝了杯上好的龙井。
兰庄依然抽烟,姿势与从前一样优雅,时隔半年,她除了变得更出色,没有别的变化了。
彼此说了些不着边际的闲话,谈谈这个,说说那个,话题零乱而琐碎。
暮呈略略低头,送了颗话梅入嘴,然后听见兰庄在对面幽幽地说,知道么,程尔在广州,和张耀明结婚了。
暮呈抬起头,迎上兰庄探究的眼神。她陡然明白,兰庄请她来,除了炫耀今时今日,便
是观赏自己骤闻张耀明与程尔在一起的反应。
暮呈心一凉,手放在小腹上,将所有的悲伤都安抚住,展一个淡定的笑容,声音克制,很好啊,可惜太远了,喝不上喜酒。
兰庄看牢她,五秒钟后,抿嘴一笑,程尔给我打电话,我都不敢相信,然后她将电话交给张耀明,说他们已经一起供房了,地段很好,丽江花园。
暮呈也随她一起笑,一听就是高尚住宅,他们在广州发展得很好吧。
张耀明果然是有出息的,兰庄打了个响指,让服务生添茶。她继续说,开了家广告公司,也算是青年才俊吧。倒是程尔,看不出来,你知道吗,毕业后她找梁木要张耀明的电话,然后瞒了所有的人去广州,连她父母都不知道,爱得够坚决。
暮呈觉得自己堆砌的笑容已经冷掉了,她呷了口茶,转移话题问,那么楚风呢?
兰庄眉间闪过一丝失落,他打算明年结婚。
徐亮呢,暮呈不依不饶继续追问。
兰庄感觉到暮呈的不善,但她想了会,简洁地说,没有联络。
兰庄甚至听到了暮呈那句潜台词,那么,你身边还有谁呢?
冷场了。
她们的友谊名存实亡,也许女人根本没有什么可歌可泣天长地久的友谊,女人的友谊是有底线的,不触犯彼此的利益。
绝对不会有什么两肋插刀的传说,女人是小心翼翼的动物,守护着自己的点滴得失,一有芥蒂,马上两讫了往日情份。
女人的世界里,只有爱情。
暮呈执意不留宿,推说还有工作,兰庄其实也没有心思与她夜话衷肠,但出于场面,还是留了又留,语气含嗔带怨的,暮呈想,这一套用在男人身上,不知道有多吃香。
暮呈在出租车上回看兰庄的曼妙身姿,叹了口气,以后的岁月,不过是各人冷暖自知,有关a大的青春时光过去了。
兰庄站在摇摆廊门口,晚风吹来,她忽觉自己好似繁华都市里的一支孤零零的花。
兰庄永远也不会知,在春景咖啡座,她错过了什么,一生的幸福就从指尖悄无声息地细细淌过。那天,有个女人在寝室楼门口等她,她说,我是柏正南的妻子,我叫陈秀谨,有些话想和你说。
兰庄怔了怔,拢拢头发,上了她的红色跑车。她征求兰庄的意见,我们去春景,好吗?声音温柔和善,一点也没有原配找上第三者的声嘶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