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的门道里,倾斜着几块老式的壁板,迎面的墙上,是一幅巨大的油画。烟熏火燎、尘埋土封,在几道斜射进来的微光的帮助下,才勉强可以分辨那上面那些大大小小的阴影与色块。
这些阴影与色块可疑地纵横着,一团黑乎乎的不祥之物占据了画面正中,几根蓝色的斜线又含义不明地牵扯着什么脏兮兮的东西:是午夜中风暴袭击大海?是水火携风大战?抑或只是一株枯萎的石楠花?
纷坛的景象足可以让任何一个意志薄弱者神经错乱!可你会猛然从中惊醒:噢,是它,是它,海中的巨兽!
后来我询问了左邻右舍,又走访了不少上了年纪的人,综合了种种意见,对这幅画作出了如下的判断:这是一条陷入合恩角的大旋风里的船,它将沉而未沉,几根光秃秃的桅杆还在水面上挣扎;一条大鲸鱼显然是为这条沉船挡住了它的去路而发了怒,它正向那三根桅杆开战,疯狂地扑了上去。
油画一侧的墙上,挂着一排各式各样的枪和矛。
它们不是普通的枪和矛,而是些充满异教色彩的怪异之物:有的镶着闪亮的牙齿;有的挂着一撮人类的头发;有的则透着一股仿佛会随时舞动起来的杀气。
这其中还有几枝锈迹斑驳的捕鲸标枪,是那种传说中的有名武器。
那一枝朽烂的鲸鱼枪,据说在五十年前曾一连刺死过十五只鲸鱼,最后一次扎入一只大鲸鱼以后被它带进了海里,几年以后人们打死了这只鲸,才又找到了这枝枪。
枪当时扎中的是鲸的头部,可再发现这枝枪时却在鱼的尾部,它在鱼身上走了四十英尺!
穿过低矮的过道,总算进屋了。
屋子里比外面还黑,房梁架得很低,地板又铺得不平。使人以为是进了一条破船的船舱。外面狂风吼叫,就好像在大风中失事的破船,摇摇欲坠的感觉很厉害。
屋子的角落里有一张瘸了腿的长长的木板桌,桌子上放着些残破的玻璃器皿,还有些从世界的各个角落搜罗来的布满尘土的奇珍异物。
屋子的另一个角落里,是一个酒吧,如果这也可以称为酒吧的话。凸凸凹凹的木板把那块地方装饰得很像一个露脊鲸的鲸头。
这鲸鱼嘴里的货架子上,有各种各样长脖短项、大肚瘪胸的酒瓶子,一个活像希伯来预言家约拿再世的小老头在那儿忙碌着,他收进水手的钱,卖给他们颤抖性酒疯和死亡。
最为狡诈的是那透着死亡气息的绿色酒杯,猛一看好像是圆筒形的,可到了腰部它就狡猾地向下缩进去了。杯体上还有一格一格的刻度,每一格要一便士,你一口就可以喝掉一个先令。
几个年轻的水手正聚在暗淡的灯光四周,玩那种用鲸牙、贝壳当棋子的棋。
我找到了店老板,说要住店。
他告诉我客满,没地方了,可马上又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和一个标枪手睡一张床。你反正是去捕鲸的,先习惯一下这种事吧,怎么样?”
“我可从来没有和别人睡一张床的习惯!不过,非得如此的话,我想知道那个标枪手是怎样一个人。”
是啊,与其再到冰冷的街道上去徘徊寻觅,倒也不如和一个行为规矩的人同床共眠。
“啊,我知道你会答应的。那么,晚饭呢?吃不吃晚饭,马上好!”
我一屁股在一把老式的高靠背椅子上坐了下来。椅子上刻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像炮台公园里的椅子一样。
旁边的一把椅子旁,正蹲着一个手拿大折刀矢志不渝地在刻着什么的水手,难道他要雕出一艘船来?瞧他那个用尽平生力气的劲儿。
一会儿,我们这群人中有四五个被叫到隔壁房间去吃饭了。屋子里冷得像在冰岛,老板说他生不起火。
我们瑟瑟地伸出手来,迫不及待地捧到那滚烫的茶杯。
两根流了泪的牛油蜡,在从各个方向透进来的风中摇曳着,忽明忽暗地照着大家变了形似的脸。饭菜倒还可以,有土豆、有肉,还有汤圆儿!啊,把汤圆儿当晚饭吃!
一个穿绿外套的年轻车夫,面目狰狞地吃着汤圆。
“唉,小伙子,你这么吃,晚上会做恶梦的。”店老板说。
我轻声问:“他是那个标枪手吧?”
老板诡秘地看了我一眼:“不,标枪手不吃汤圆儿,他只吃牛排,半生不熟的那种。”
“他妈的,怎么他没来呢?”
“一会儿就来了。”他回答。
我在心中为这个标枪手画着像,突然有点不放心起来。不管怎么样,要等他先脱衣服上床以后我才上床。
晚饭后,大家马上就又回酒吧去了。
我看看也无处可去,只好也跟着去了。
一会儿,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啊,‘逆戟鲸号’的水手!”
老板猛地跳将起来,这样嚷道。
“他们出去三年啦,肯定是满载而回的!好啦,朋友们,这回咱们可有新闻听啦!”门口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是那种水手靴踏在地上特有的声音。房门大开,拥进一群水手来。
他们都破衣烂衫的,浑身都是补丁,头上裹着围巾、胡子上结着冰,像一群大熊。
他们刚下船,这是他们登上陆地以后进的第一间房子。所有的人都直奔酒吧。
约拿张罗着为他们倒上一杯又一杯酒,其中一个说自己伤风了,不能喝酒。约拿立刻倒上一杯柱松子酒,加了点蜜糖,又加了点沥青似的东西,他发誓,喝下这一杯酒,不管伤风还是感冒,不管是多年旧疾还是新染之恙,不管是在拉布拉多海滨得的病,还是在冰岛着了凉,喝下去,尽管喝下去,便会药到病除。
一会儿,那些人就发起酒疯来,手舞足蹈狂喊乱叫。
刚上岸的水手都这样,酒量再大也不行。
不过我注意到,他们之中有一个人和别人是不大一样的。尽管他尽量避免自己脸上的严肃扫了伙伴们的兴,但是他的行为举止还是与别的水手形成鲜明对照。
他肩宽背阔,足有六英尺高,脸晒得黑黑的,显得牙特别白,两只眼睛中似乎有一种惆怅的意味。
这位身高体壮,说话略带南方口音的弗吉尼亚人,在他的伙计们畅饮酣喝时,悄悄地走开了。
我再一次见到他时,已经是在船上的事了。
他的伙计们很快就发现他不见了,叫着他的名字找他:“布金敦!布金敦!”
有几个人喊着跑出屋子去找他。
狂欢之后,酒吧里显得十分冷清,冷清得有点-人。
已经是夜里九点了。我正考虑睡觉的问题。
大约人从本性上就是反对与不相干的人同床的,即使是亲兄弟。如今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陌生的客店里同一个陌生的标枪手同床,实在让人无法忍受。
当水手就得和别人同床吗?哪儿的事呢!水手们在船上只不过是睡在一个房间里罢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床、自己的被,你即使赤身而卧也不会有人妨碍你的。
想到这儿,我已经忍无可忍了。这个标枪手的衣服一定很脏……
“喂,老板,算了,我就在凳子上凑合一宿吧!跟别人同床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可以。只是这凳子上没什么可铺的!”
说着,他摸了摸凳子面粗大的木节。
“不过,等一会儿,贝壳佬,我的酒柜里有一把刨子,可以刨一刨!”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酒柜边儿上,低头找出那把刨子来,用一块破布擦去上面的灰尘,然后走回来卖力地刨起凳子来。
刨花飞舞,老板咧着嘴傻笑,像个大猩猩。很快刨子碰上了一个极硬的大木节,怎么用劲也刨不动。
“算了,别刨了!世界上大概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把凳子刨成软床。”
他又笑了,还是那种张着大嘴像头大猩猩的傻笑。
收拾好满地的刨花以后,他又去忙别的了。我一个人坐着呆呆地想着什么。
许久,我才回过神来。量了量那凳子,发现它还不够长,加上一把椅子就行了。又看了看,发现它又太窄了。房子里倒还有另一把凳子,可两个凳子高度不一样,拼起来是不行的。
我把凳子搬到墙边上,让它和墙之间留下一条缝,这样凑合着可以躺下了。
躺下后马上又起来了,因为有一股风从破窗户缝儿里如刀一般地冲进未,正对着我的头!
该死的标枪手,他上哪儿去了?啊,对!我为什么不能趁他没回来时先占领那张床呢?把门反锁上,睡得沉沉的,怎么敲也醒不了!
这主意不错。不过,就怕明天早晨一开门那个标枪手迎面给我一拳!
怎么办!在这样寒冷的夜晚,我除去与陌生人同床以外就别无选择了?也许那个标枪手并不像我想像的那么坏呢!相见以后,也许我并不那么厌恶地与他同床呢!
可左等右等他也不回来。
“老板,那标枪手每天都是后半夜才回来吗?”
“啊,不不不,他可是只早更鸟,早睡早起,一向如此。不过,今天晚上说出去卖东西了,谁知道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回来啊!”
说完,他又像只猩猩似的笑了起来。
“他去卖什么?”
“卖他的头。”
“什么?”
“头。”
听到老板这样回答我,我不禁心头火起。
“够了,别以为我是什么嫩芽芽,扯什么淡?”
“扯淡?你说我扯淡还是说他的头扯淡还是他扯淡?”
“你也许不是什么嫩芽芽儿,不过,如果让他知道了你这样说他,他会把你烤成枯枝败叶的!”
老板把火柴棍当成牙签,一边剔着牙一边这样说。
“那我会砸烂他的头!”
我有些怒不可遏了。
“行了,已经给砸烂了!”
“什么?砸烂了?你说砸烂了?”
“是的,这可能就是他卖不出去的原因。”
“好啦,老板,别扯这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鬼话了。这只能增加我对我的‘床友’的厌恶。你最好还是好好跟我讲一讲,他到底是个什么人?一个去卖自己的头的人,在我看来非疯即傻,跟这样的人同床无论如何我是不能忍受的。”我又说:
“如果真是这样,我可要去告你这个明知他是个什么人,还安排我跟他同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