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哽咽了好半晌,开始述说那晚所发生的意外。
「原本只是一个回转,但司机却因下雨天轮胎打滑,撞上了路边的安全岛,油箱不知道为什么就起火了;在爆炸之前,爸爸抱着我跳出车门,他的身上和脸上都是血,我……」亚德安啜泣着,「我看见他的衣服烧起来,我只看见他的脸,他燃烧的头发,他灼伤的皮肤,还有他身上烧起来的焦味……他……」
「嘘,」她抹掉他颊上的泪,柔声道:「那都过去了。」
「为了救我,爸在医院死了,只有我活下来……就只有我……」
芮用力抱着他,让他依偎在她怀中,他滚烫的泪奔流在她胸上,湿透了她的衣襟;从他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她的视线也逐渐模糊、迷蒙,她彷佛能看见那撞击惨烈的扭曲车体,又好像看见那噬人的火焰,感受到那痛彻心肺的呛鼻浓烟,那名为救孩子而被烈焰烧灼、吞噬的父亲,那个惊恐莫名、侥幸生还的孩子,还有那炼狱般的恐怖、无助、鲜血,与死亡。他被赋予生命,但却被困在似乎永无止境的黑暗之中,每次打雷,都不啻再度经历一次痛苦的折磨;父亲的罹难和他的生还,或许他不能了解其间的意义,那火,也还在他心里烧。
「别哭……」她心痛地说,虽是劝他别哭,但两道热泪却也滑下她的脸。「别哭,我会陪着你的。」
在长久的静默之后,两人紧拥在一起,默默垂泪,任何言语都只是多余。
「和玛吉很像。」亚德安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会吗?」
「我觉得很像,和她个头都好小。」
她想起老管家枯槁的脸和骨瘦如柴的身躯,不禁有些懊恼地说:「哪里像啊?我五一,玛吉身高还不到五,可比我矮得多了!」
「我是说,和她一样,个头虽小,却有很大的能耐……们似乎都无所不能。」亚德安说。「和在一起,我就有这种感觉。」
「无所不能?」她回忆起老妇人锐利逼人的眸光,微笑道:「那是玛吉,像现在,我能做的就这么多。」
「玛吉对我很好,她一向都晓得我需要什么,或讨厌什么……从小到大都事如此。爸妈总是由于工作忙碌,没有时间陪我,一直都是玛吉在我身边……直到我失明之后,每次我从黑暗中伸出双手,都得不到响应,曾经只有玛吉的手,然后是……」
亚德安所说的一切,使她的脑海浮现了一张男孩的脸,一个被父母忽视的小孩,然后是失怙的失明少年;因为从小由管家带大,当他成年后,每个和他接近的人,都被他拿来一一比较,这使得任何人都无法真正地贴近他的心。
可是,除了她和玛吉,还是有人能轻易突破他的心防与疏离……
「那么──珊曼莎对你而言,又是怎么样?」她忍不住问道。
「珊?」他终于破涕为笑。「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小时候我就知道了,我的梦想是娶她为妻。她长得很漂亮,每个男孩都崇拜她……即使是现在,我还能够完全记得她的模样,就在那年的高中毕业晚会上,她是最耀眼的舞会女王,每个男生都仰幕她,他们都想跟她合照,想与她共舞,而我是那个从头到尾能站在她身边、享受旁人艳羡目光的唯一一个。」
「你对这点倒还挺自得的。」
「我是很自得其乐啊。失明了这几年,或许对我而言也是件好事……这或许是上天眷顾我,让我的眼中再也容不下别的女人,任何女人。」
「依我看,这些年你也没见过几个女人。」
「根本就不懂。珊最了解我了,从小到大,她总是支持我做任何事。」亚德安辩驳道。「当我还小的时候,我想当个音乐家……但每个人都说那是小鬼头的天真想法,没得当真的,连妈妈也告诉我,有一天我要从商,要继承艾方斯家的产业;可是,珊却说我一定办得到,她要我坚持自己的梦想,再没有谁像她那么明白我的想法了。」
「每个人小时候都会有些傻兮兮的梦想,长大之后,你要的总会是别的。」芮感慨地说。「做梦的感觉很美,所有的悲哀和痛苦,在梦中都可以被遗忘。但凡从梦中醒来,却是一件可怕的事;人必须要否认梦境,承认现实,这真的很可悲。」
「听起来,倒像一直在揶揄我。」亚德安抱怨道。
「那我换个方式说好了。」她微笑道。「试着想象:在午夜时分正在这片天空下沉睡的人们,或许有的在做梦,有的像我们一样在谈梦,更有些人一觉无梦到天亮。那些每晚一觉到天亮的人不也很可悲?若能在每次的安稳睡眠里,都增添些不同的梦境,谁又会希望这么快就在现实中清醒呢?」
「如果是恶梦呢?」他问,「醒过来会比较好,不是吗?」
「那得视情况而定。幸福的梦,往往醒过来以后,就变得悲哀的梦了。」
「为什么?」他又问:「有过这种经验?」
她沉思半晌,终于道:「我以前常做一个梦,梦见一幢红色屋顶的小木屋,一只牧羊犬,还有一个没有脸的男人,三不五时在我梦里出现。」
「没有脸的男人?」
「我只知道他是个男人,却从来也看不清他的模样。佛洛姆说:『梦是现实得不到的幻象』……我想,那也只是我某个愚蠢的幻想罢了。」她打住话题,柔声提醒道:「亚德安,你还是快睡吧。」
「那为什么不睡?」他反问。
「我还没睡意,想等你先睡着,再回房去休息。」
「我也不想睡。跟我说话,芮.欧文。」
「说什么?」她笑问,语气好似在纵容一个任性的小孩。
「什么都可以──任何事,任何想说的事。」他靠在她胸前的头蠕动了几下,似乎颇满意她胸脯的柔软。「说个那无聊的故事也可以。」
但他的姿态,却让芮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她很庆幸黑暗将她的尴尬隐藏起来,那双男人光裸的背和脚露在被单外,他的双手环抱着她的腰,脸贴着她的胸部,而她从未如此接近过一个男人;突然间,她得到了个荒谬的结论。
「失明的人一定很容易交朋友。」她脱口而出。
「是吗?」他不以为然地打了个呵欠。「也许那是因为盲人都看不见他所结交的朋友吧。」
「又或者是因为他们看不到彼此,」她打趣地说,「像现在,你看不见我,我也瞧不见你,大家扯了个直,很公平。」
「在讽刺我么?这一点也不好笑。」
「我以为你会喜欢我的论点。」
「失明是很可怕的。」他喃喃,神色黯然。「黑暗像个无底洞一样,它总是诱惑我伸出手去探测它的幽深,填满它的空虚。可是,每当我伸出手时,全身又僵硬得不听使唤,彷佛是怕.……怕只要走一步路就会跌倒,怕会落入无尽的深渊那般,令人心生恐惧。即使伸出手,也没有人会响应,除了自己,总是再没有别人的存在了;既然身边没有另一只手回应,或许我一开始就不该伸出手……总是没有援引的手,总是没有人帮忙,没法子看见周遭的事物……或许,这比死了还痛苦。」
芮沉默了。
她没想过他会有这么落寞的感觉,会是这么悲伤而无奈……怀着隐隐作痛的心,只能盼望着,有一天能够自茫然若失的黑夜中苏醒的日子;孤独、无助而恐惧……]
她拥紧他,只能以这么薄弱的方式,勉强回馈一些温情。
他的口吻中包含了太多的渴望、太多的痛楚,她能感同身受;至少,她能用自身的暖意包围住他,让他的心明亮起来。
于是她说:「总有一天,你会脱离黑暗的。」
「是的,总有一天……」
很快地,芮从他平稳的呼吸声中,晓得他已沉沉入睡了。
她知道,他需要安宁的睡眠,需要忘掉那些不愉快的记忆;此刻,她也觉得心情放松了下来。
她轻抚他柔滑的发,黑暗将他们紧紧裹住,暴风雨消失了,雷鸣闪电也消失了,静寂之下,全世界好像只剩下黑暗中的自己,其它的全消失了,隐没在空虚之中;平和的黑暗如子夜的纱帘,轻柔、抚慰,令人为之迷失。
她拉好被单盖住两人,在他身边小心地躺平。
「晚安。」她喃喃,随即倦极地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