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慈:「许多人爱着你欢欣优雅的时刻,并爱着你的美,各以其或真或伪的感情,然而有一个人爱的是你朝圣的灵魂,并恋慕着你脸上变幻不断的哀伤。」
上午十点,芮坐在门口,看着无限晴朗的天空,想想离中午还有一点时间,不住叹息着这样的好天气适合晒晒太阳,或者是小睡一番,昨晚她熬夜作画,精神有点不济。
时近正午的阳光、无云的天空、连绵不绝的绿意,使得莫登有着英国所没有的开朗:晨间在阳光下闪耀的露珠、透过树梢绚烂的阳光,都是非常吸引人的野莓子冒出头来,深红色的浆果被太阳晒开了,露出金橘色的种子,一串串如风铃般,垂坠在树丛间野玫瑰自草堆里茂密地开放,小小的花苞迎风摇曳。
坐在前廊的木制老爷椅那儿,太阳暖暖地照在她的脸上,芮眯着双眼望向小小的亚德温,他在草地里跑来跑去,对於追逐那颗滚动皮球的兴趣,显然远大於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他无望地跟着那个小皮球奔跑,蓬乱的金色卷发在风中飞动,可爱得像个小天使,她好笑地看着,觉得眼皮不时垂落下来,於是不禁打起了瞌睡。
过了一会儿,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遮蔽了亚德温头顶上的阳光。
他迷惑地捡起小皮球,问道:「你是谁呀?」
「我是乔可叔叔,」那人揉弄着他的金发,微笑道:「我从伦敦飞来探望你们了。」
「伦敦?」亚德温蓝色的大眼睛骨碌地流转着:「那是什麽?」
乔可哈哈一笑,说道:「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要坐飞机过去才行。」
「飞机?」亚德温兴奋地问道:「坐飞机好不好玩?」
「坐飞机累死人了,」乔可蹲下身来,微笑地看着小男孩。「下次你可以去伦敦玩,然後叫你妈妈带你去看大笨钟和伦敦铁桥,再去武士桥区大吃一顿,那里的美食街非常棒。」
「真的吗?」男孩调皮地瞪大双眼,他期待地问道:「伦敦有没有巧克力老鼠派?」
乔可顿了一下,然後好笑地发现亚德温把「慕斯」(mousse)发错了音,说成了「老鼠」(mouse)。
「我保证你会有吃不完的巧克力慕斯派,」乔可又揉了揉他柔滑的金色卷发,宠爱地说道:「一般像你这种年龄的小孩,根本就搞不清楚什麽是巧克力慕斯派呢!」
「过完生日,我就三岁啦。」男孩伸出三只手指,无比骄傲地说:「去年我过生日的时候,妈妈还特地做了个好大的蛋糕,我光是一口气,就把全部的蜡烛都吹熄了哦!」
乔可不禁失笑,这个孩子是如此地可爱又讨人喜欢,他揭露了男人幻想与孤寂的最大张力,回归的不仅是童稚,更是贴近灵魂的生命本质。
「你知道吗,亚德温?以前你妈妈就常常做些糕饼给大家吃,那滋味真是棒极了!」他拉起男孩的小手,愉快地微笑道:「我们现在就过去找她,要她今晚做给我们吃你最喜欢的巧克力慕斯派,好不好?」
「嗯!」亚德温看似雀跃不已。
他们一同走向木屋时,芮刚由打盹之中醒来,她坐在那张老爷椅上,兜紧了身上的薄披肩,朦朦胧胧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虽然只睡了一会儿,她好像是作了个梦──那必然是个幸福的梦境──她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梦见了什麽,但是梦醒之後,为什麽总是有股难以释怀的感觉呢?
不意之中,她想起了过去。
一度寻找她的人,至今她却离弃他而去,现在又能如何?梦想不一定会成真,只是在时间的递嬗推移之下,虽然有黑暗的阴影,同时也有着梦想的存在因此,她教会自己要满足於现状,要持续在生活里创造梦境,藉此对抗黑暗。
她缓步拾阶而下,走到开满了野玫瑰花蕾的草原中,披肩的长发在风中翻飞拂开掠过眼睫上的发丝,她望向身後的白色小木屋,而在亮丽蔚蓝的晴空底下,红色屋顶的小木屋反映出它鲜明的色调,在耀眼的绿意中也毫不逊色。
在这里,她营造出英国那无法实现的梦想,依着她的梦,她在屋侧种植了粉色蔷薇和晕紫的指顶花,一丛丛金黄色的绣线菊点缀其间当初买下这栋房子,就是因为旁边还有一棵茂密的榆树,搭配她梦想中的样子,於是她期待地望向树荫那儿,并且登时诧异地愣住了。
她心爱的儿子正在那儿,然後是他──边走边与孩子嬉戏的男人──在灿烂、耀眼的金色阳光包围之下,鲜活地出现在她眼前。
这景象融合了她的梦境、过往的希冀与幻想,并且奇异地化为现实她迫切地想要看清楚那名男子的脸,眼睛不住地眨着,而後那张盈满笑容的脸庞真实地浮现在她已然模糊的眸底,乔可就那麽走了过来,她冲动地跑向他,然後被他紧紧地用力搂住。
「我真的很想你。」他说。
芮瘫在他怀里,久久无法言语,她抱着他,泪水簌簌而下,连脚下所踩着的大地也不敢相信是真的她感觉到他强壮的手臂、宽阔的胸膛、急促的气息和积聚在胸口的微热,这麽真实的感觉,却又是如此地熟悉。
亚德温看见他们抱在一起,觉得有些迷惑,但是他却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结果,因为他知道母亲喜欢这个人,而他自己也是。
这个炎夏的午後是如此完美,青草的气息又是如此不可思议地香甜,炽热的阳光照耀着这栋小木屋,这是加拿大境内一年中最佳季节的午後,光、生命、幸福像太阳一样看得见,明亮耀眼芮准备了一些简单的餐点,快乐地招呼着乔可,他们欢笑着吃完午餐,直到亚德温吃饱了之後,他就那麽坐在母亲的膝盖上睡着了,他们两人才得以享受片刻的宁静。
芮吻着亚德温的额头,把他轻轻地放进卧房里的那张小床,彷佛他是她宇宙的中心,是创造她对於生命的另一种憧憬的太阳。
乔可恍惚地看着芮,羡慕起那把他金色头颅搁在她胸前的男孩年轻的母亲似乎从那孩子的粉颊上,嗅出属於女性本质最纯粹的气息,她抱紧了她刻苦成就的光、生命和幸福,乐於耽溺於享受拥抱他在怀中,彷佛重新发现了自己,找到了自己对於人生的使命与理想。
每个女人在抱着自己的孩子时,脸上都必然有那麽一刹那的纯然光辉吧?
理想的男人见到心爱的女子,就会觉得自己像个婴孩一般鲜活,或者是迟暮老者般地怜惜理想的女人遇到心仪的男性,就会即刻涌出深刻的母性,女人不都认为自己所爱的男人是长不大的孩子吗?
「亚德温习惯午睡,」她微笑,纯粹是那种属於母亲特有的神秘笑容。「我们还是出去走走吧,免得会吵到他。」
「好。」
乔可牵起了她的手,两人无言地走到了外面,他们并坐在屋前的老爷椅上,闲适地休憩。
「我突然来看你,你知道是为什麽吗?」
她摇摇头。
「亚德安刚做完眼部手术,」乔可感慨地说,「而且医生说,他以後再也看不见了。」
「怎麽会──」芮愣住了,她语不成句地问道:「那他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