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城的清晨多半是雾蒙蒙的,倘若阳光犀利地透过鹅黄的窗帘,满屋散落明晃晃绸缎般柔软的光晕,那这一定是早上十点的时候。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日子里,卓为准时在这浩荡的光明前睁开眼,不差分毫。当然除了阴天。
这个时辰家里是没有人的。八点,卓伟言会准时出现在报社的办公桌前,现在应该在伏案作文、奋笔疾书了,这个他执意不愿叫爸爸的男人,以卖文为生。卓伟言工作时有个怪异的惯性动作,就是不写字的时候,笔头永远在敲早已荒芜的脑门,好似敲一下,灵光就会一闪。
妈妈郑萍去年光荣下岗,她不无幽怨地叹息了些日子,整天悲悲戚戚的,性情也变得比往日尖锐了许多,稍不顺意便会暴跳如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正处于更年期呢。
面对郑女士状态不佳的现状,全家也只好推行起“非暴力不合作”政策,对她唯恐避之不及。待郑萍甩掉颓废、呐喊重生的那一刻,全家人又集体见证了她绽放的笑靥在堆积成山的脏衣服与混乱腌臜的房间前一点点凋谢,郑萍当时说,“末日的感觉也不过如此。”她昂头抚胸的悲怆姿态深深地打动了模范丈夫卓伟言,他十分疼惜地搂过郑萍,攥紧对方的手,不无动情地望着她说,“钱我来赚,你就安心做家庭主妇吧,任务是艰巨的,意义是深远的。”于是,在卓伟言深情的凝视下、在卓为无奈的叹息中,郑萍坦然接受了她的新职业。
卓为猜想,这个时候,郑萍应该正在文化宫充当卓妍的陪练。卓妍,户口簿上的称谓是女儿,毫无疑问,她是卓为的妹妹,过了暑假便升初中二年级了。七岁的时候妈妈牵着卓为的手,指着眼前戴金丝眼镜、头顶微秃的男人说,“这是你的新爸爸了。”然后这男人抱起身边扎小辫、撅小嘴、着小洋装的小女孩,提起女孩的手轻轻挥了挥,和蔼地笑着说,“这是你的妹妹,小妍。”就这样,一个崭新的家庭诞生了。
卓妍现在肯定一边摆着臭脸一边挥着画笔,别看姑娘年纪尚轻,却颇有作女潜质,向来我行我素。这次妥协来文化宫学画,自然也是有附加要求的,那便是郑萍必须同往——陪练也好一起学也罢,总之卓妍是不会痛痛快快地让别人满意的,亲人如此,旁人更不必说。卓为常想,言叔看上去温文尔雅,那卓妍一定是像她母亲了,万事皆因果,怪不得言叔离了婚。
卓为赖在床上不愿起来,他挑眼瞅瞅悬在墙上的吉他,会心一笑,这是他自然醒后第一个值得微笑的理由。赤着上身揽过吉他,卓为迫不及待地弹拨起六弦,轻轻哼唱昨晚创作的曲子,词未填便用意思模糊的只字片言代替,一派悠然自得。
弹尽兴了他便从床上一跃而起,拉开窗帘,放进满屋的明媚。简单地洗漱一番,穿起t恤衫、背起吉他,就要出门了。
明明是正值花样的翩翩少年,但卓为对外表的不修边幅甚而到了邋遢的地步,即便头发长了也不修剪只是任其繁茂。有次卓妍半夜解手,睡眼惺忪又灯光昏暗,当披头散发正在洗手的卓为转过头来,幽幽地问了声“你干嘛”后,一声尖利的惨叫响彻了深沉的夜晚。被惊醒的郑萍、卓伟言简直哭笑不得,他们一边打着呵气一边劝和,凌晨两点,卓家四口在逼仄的卫生间里一时僵持不下,场面既尴尬又搞笑。惊魂未定的卓妍捂着胸口立在卓为面前,她指着卓为高高的鼻梁,语无伦次地讥讽起来,一句“你的形象简直有碍青少年身心健康发展”让卓为感到很无辜。
基于群众的严厉声讨,卓为在郑萍的监督下剪去了摇滚范儿的半丈青丝,看着理发师剪刀挥舞,卓为心都碎了。他紧闭双目,心里默默将卓妍从头到脚趾头地骂了个痛快,他的心在质问,我头发长怎么就阻碍你发展了?
剪刀咔嚓声消失了,郑萍的絮叨也戛然而止,片刻的宁静。
“帅哥,看看满意不?”
“哎呀,我儿子真帅啊!”
两个声音同时默契地打碎了宁静。
卓为缓缓张开眼,镜中清爽俊俏的少年既陌生又熟悉,他一直潜心经营的颓废形象,在这张唇红齿白的面容前一点点崩溃。
正当卓为不知是喜是悲之际,郑萍极其冷静严肃地望向理发师,突然问道,“这么长一束头发能卖多少钱啊?”正起身的卓为一听差点没摔个趔趄,不等郑萍便落荒而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