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饭店是这一片最大的饭店,归属于市革委商业局领导,位置在省革委和市革委之间的四新路。我和周启明赶到的时候,吕英慧、徐仲雅还有徐仲雅的丈夫曹桂堂已经等在那里了。
进了一个用木板隔断的“包间”之后,我们三个“女人”凑在一起嘻嘻哈哈,周启明就跟那个高高瘦瘦,且戴着一副白框眼镜的曹桂堂聊起来。“老曹”拥有大本学历,在这个时代属于稀有物种,我在一边顺便听他说话,觉得这个人似乎有些狂妄,对着周启明高谈阔论,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
大约等了有十五分钟,那位秦宗权组长还没赶到。吕英慧说:“他在开会,不定什么时候开完呢,不管他了,咱们先吃。”
我们几个“夫人”便出了“包间”到饭店的窗口去买菜。
此时的饭店都没有餐桌服务员。因为让服务员为坐着不动的食客端菜倒酒,属于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早就被“破四旧”破除了。所以你要来饭店吃饭,必须自己到窗口去买菜(现成的),或者点菜(现做的)。点菜之后人家给你一个牌牌,你回座位上等着,然后人家会喊:某桌的菜好了,你再过去凭那个牌将菜领回来。酒可以喝,但是不准喝醉(喝醉了会有“联防”来干涉),更不准猜拳行令,因为猜拳行令也是资产阶级(封建阶级?)的东西。
说好是吕英慧请客,因此她就看着挂在大堂上的菜谱点起来,点完要了几瓶“河阳啤酒”。吕英慧没有必要问我们点什么菜,因为饭店的菜很简单,就那么几样,爱吃不吃。什么海参鲍鱼龙虾之类的,都是资产阶级吃的东西,我们无产阶级的饭店根本就不供应。所以这个时代到饭店吃饭(即便是人民饭店这样的“大”饭店),一般都会“不差钱”。
时间不长,饭菜上齐。我们就热热闹闹地吃喝起来,吃了好一会儿了,一个人推门直入,冲着我们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此人正是秦宗权。
我以前就知道省革委文卫组组长的官不算小。仅从他象闹着玩一样就将吕英慧从987医院调到了位于省城的210医院,即可见一斑(秦组长本来可以将吕英慧调到军区总院,但是因为蔡若红在那里,吕英慧要回避这个“陷马”的同谋,才选择了档次稍低一些的210医院。叫我看吕英慧有点太过谨慎,可没办法,她就是这样的性格)。但是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个“大官儿”,不管是个头、长相,还是穿戴、气质,都显得很一般很一般。以张思静的感觉,此人如果生活在21世纪,他能当到科长,就算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不过秦宗权看起来没什么架子,显得很随和。吕英慧在一边介绍,他就笑嘻嘻地跟周启明和曹桂堂握手,然后朝我点头致意。徐仲雅见过他几次,便娇笑着对他说:“秦书记来晚了,该罚你一杯。”秦宗权连连点头:“好好,我认罚,认罚。”他自斟自饮了一杯之后,又倒满一杯,举起来对大家说:“在座的就是我多吃了几年窝窝头。在此我代表小吕,向启明同志、桂堂同志,还有小陈妹子,小徐妹子敬一杯酒。希望大家学好马列、思想,在各条战线再立新功!”
我们都站起来,秦宗权逐一与我们碰杯,一饮而尽之后他又说:“大家都是老朋友老战友了,随便吃,随便喝,都别客气啊。”
随后大家边吃边喝边聊,气氛很是融洽。尽管在餐桌上秦宗权的官最大,但他一副敦厚和气的样子,时不时还很得体地关照一下我和徐仲雅两位“女士”,这让我很快对他有了不错的印象。
假若不是凭空掉下来一个时髦的“白卷英雄”,我对他的这种良好印象可能会一直保持下去。
我上面这段表述不是很准确。,准确的说法是,正是由于聊天当中曹桂堂提到了那个名噪一时的“张某某”,才导致餐桌上的和谐气氛急转直下。
“事件”的背景是这样的:1973年中国的大学恢复招生。虽然仅仅招收工农兵学员,但刚开始的时候,还曾经进行了考试。就在某省某地的考场上,凭空蹦出了那个著名的“白卷英雄”,在中国教育界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当时的情况是,“插队”的知青张某某被推荐参加大学考试,在考理化时他仅做出了3道小题,其它的题都做不上来。眼看就要考砸了,他索性破罐破摔,提笔在试卷上给“领导”写了一封信,说自己因为忙于“集体生产”,不忍心将宝贵时间用于复习功课,所以也就不想再答题了,从而表达了对文化考试的不满情绪。搁21世纪,这就相当于某个小地方的高考考场上,出现了一个考上考不上无所谓的“小捣蛋”,没有人会在意他,也不会有人干涉他(毕竟他只是“捣”自己的“蛋”,又没有干扰别人,你管他干嘛?)。但这个时代不一样,这个时代要是不出怪事才是不正常。谁也没想到的是,很快,《人民日报》就转载了此信,对张某某这个勇于交“白卷”的反潮流“英雄”表示支持,对于“复旧”的考试制度予以抨击。张某某因此顺利地被铁岭农学院录取,后来还得到了江青、王洪文的亲自接见。
曹桂堂作为教师,显然对于这个“白卷英雄”不大感冒。他在喝了一瓶多啤酒后朝着秦宗权发牢骚,说那个“白卷事件”对学校的正常教学造成了不良影响。他认为对学生进行必要的考试还是应该的,否则教育质量不可能提高,四个现代化很难实现。提倡学生考试交白卷实在不妥。
秦宗权也有了一些酒意,就操一副居高临下的口吻说老曹你的思想可是成问题啊,怎么跟报上批判的那些顽固派一个腔调。如果你的学生有反潮流的,你可不能当保守的儒家,你要当敢于革命的法家,要坚决支持他们。
曹桂堂说:小毛孩子懂什么反潮流,懂什么儒家法家,纯粹胡闹。
这句话说坏了,秦宗权马上严肃起来:哎老曹你怎么说可不对啊,反潮流和批孔批儒是毛主席的决策,是反修防修的大计,你怎么敢说是瞎胡闹?
秦宗权上来就扣大帽子,让曹桂堂极为反感。若在平时他脑子清醒的时候,反感归反感,他可不敢与秦组长“抗辩”。但是今天他喝了点酒,加上又是这样的私下场合,因此他就表现的有些狂妄。他轻蔑地哼了一声说:“老秦,你开帽子工厂啊。我说那交白卷的学生瞎胡闹。学生都不学习,将来没有知识怎么干革命。你这当书记的连这都不懂。”
秦宗权脸上挂不住了。大概这些年来,还没一个人敢用这种口气冲他说话。他把脸一拉,将筷子往桌上一拍:“我什么都不懂也比你这臭老九强。知识越多越多越反动,真他妈的一点不假。”
曹桂堂也火了,他指着秦宗权的鼻子叫道:“扯你妈的蛋,我堂堂的人民教师,共产党员,你说谁是臭老九!”
他俩这一吆喝,我们几个“夫人”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头。吕英慧拽了一下秦宗权:“小秦,有话好好说,怎么了这是?”
徐仲雅也怒斥曹桂堂:“你神经病啊,怎么跟秦书记说话。”
曹桂堂在众目睽睽之下骂人,秦宗权怒不可遏。我能看出来他是在强忍着,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他站起身来,谁也不看,说了一句“我还有事,我先走了”便离座扬长而去。
曹桂堂这才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话说的太过分了。不过当着我们这些人,他不能认错当熊蛋,因此他也站起来,气哼哼地说了一句:“耍什么威风”,便也要走,徐仲雅使劲把他拖回来:“曹桂堂你到底想干什么?”
曹桂堂叫着:“我上厕所,上厕所也不行吗?”
曹桂堂走后,周启明朝满脸通红十分尴尬的吕英慧说:“小吕,谢谢你的招待。我看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咱们散了吧。”
吕英慧勉强笑笑,起身去结账。徐仲雅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和周启明说:“今天没大吃好,下一次子华再来的时候,我做东,咱们换一家地方。”她又朝我说:“那我先走了,英慧回来,你帮我解释一下。还有老曹那事,你跟她说老曹就是那么个人,小知识分子,满脑子不值钱的自尊。让她别生气。”
我点点头。起身将徐仲雅送到饭店门口才说:“仲雅,咱们跟英慧都不是外人,我觉得有空还是你自己跟她解释一下比较好。刚才大家都有点喝多了,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哈哈一笑也就过去了。你说呢?”
徐仲雅说:“也是。怪我,怪我。那我回去了,咱们以后再联系。”
望着徐仲雅的背影,我忽然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头。具体点讲,就是除了我、周启明和吕英慧之外,那三个人的表现都有点不大符合常理。也就是说,今天晚上的不欢而散,不像是个无缘无故的孤立事件,这里应该有点背景。背景是什么,我一时半会儿闹不明白。
我回到里面的时候,看到吕英慧在那隔间的门口站着,似乎是在犹豫进去还是不进去。那个隔间的门开着一半,她在门口就能看到里面只有周启明一个人。
见我回来,她冲我苦笑着直摇头。说了一句:“是我自找的,我真是没事找事。光咱们两家就好了。”见我不解的样子,她加了三个字“徐仲雅”。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是,她真不该到了河阳再跟徐仲雅搅在一起。如果她不叫徐仲雅,就我们两家四个人吃饭,保准什么事情都没有。
我安慰她两句,叫出周启明,我们三个人便一起往回走。
吕英慧家在省革委对面的宿舍大院,到了街口我们分手。那时吕英慧才跟周启明说话,这也是今晚她对周启明说的唯一一句话。她说:“小周,以后单位上有什么事情需要小秦帮忙的,你尽管说。”
周启明笑笑,只说了两个字:“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