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借省亲事写南巡”,其真相即是如此。
它非但不能成为判断《红楼梦》写了贾家盛世的依据,倒是恰好可以反过来印证:书中所写的贾府,的确已经是末世了。
明确了这一点,我们也就可以进一步理解:作者之所以要在描写“省亲”这一书中头等热闹排场的大事件时,插入一段对“盛世”的追忆,除了具有脂批所揭示的“忆昔感今”的用意之外,更重要之处恐怕还在于:欲使读者通过对贾府今昔之比的深切了解,更清晰地透过省亲事件的表面繁华,看出贾府今日的“末世”光景。由此也就可以看出,《红楼梦》书中即便在写省亲这样的大场面时,也并非什么“以盛写衰”,而是地地道道地以其衰微的实况本身,在描写这个家族的末世。
。。。。。。。。。省了,众说纷纭,没有定论还须特别强调一下。我们这里所说的“盛世”与“末世”,是就书中或当时生活中的某一封建家族的盛衰而言的,并不涉及整个封建社会的盛衰状况。若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分析,封建统治阶级内部——尤其是与最高统治者的利益相违悖——的个别封建家族的盛衰,同整个封建制度或封建社会的盛衰状况,不一定就成正比,二者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虽然我们并不否认,由于《红楼梦》在思想性和艺术性上所达到的空前高度,使得书中所写这一典型的封建家族的衰败,在客观效果上预示了整个封建社会必然走向崩溃的历史总趋势。但
即便如此,也仍然只是预示,而不是揭示或反映。因为在曹雪芹所生活的雍乾时期,最高统治者打击那些公开的或潜在的政敌(包括曹家在内),事实上是相对地巩固而不是削弱了当时的封建统治。如果说,整个封建社会发展到清代,已经进入了它的最后阶段,那么,雍、乾时期最高统治者大刀阔斧翦除政敌(注意!不是指镇压人民),也只能是相对地延缓而不是加速了封建社会的衰败。如果再实事求是地对当时的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各个方面都作一番考查,甚至还可以看到:清代所谓“康乾盛世”,并非名不副实;而其鼎盛阶段正好出现在乾隆时期,也不是偶然的现象。这与雍正朝大刀阔斧翦除政敌、整肃纲纪所形成的政权巩固,不能不说有一定的因果关系。所以我始终认为,清代或整个封建社会开始衰败的转折点是否真在乾隆朝,还大有值得商榷之处。这些,可以让历史学家去讨论。但不论怎么说,乾隆朝本身或者至少说在曹雪芹生活的那个时代,还并没有显示出像《红楼梦》中的贾府那样典型的“末世”光景,这一点应该是肯定无疑的。因此,生活于该一时期的曹雪芹,绝不可能用文学作品去“揭示”或“反映”整个封建社会的“末世”,也应该是显而易见的。
四、故事的中心地点究竟在哪里这同样是一个长期纷争且与认识此书的时代背景直接相关的老问题。
有人说,大观园是袁枚的“随园”,书中故事应发生在南京。也有人说,大观园的原型是北京恭王府花园,书中其他环境特征也是北京,故事应发生在北京。还有人说,大观园是曹頫的西花园,本来在南京,被曹雪芹用艺术手段拆迁改建到了北京,似乎是南京的故事搬到北京来敷演。目前比较占优势的一种意见则是:作为文学作品的《红楼梦》,其取材或南或北,书中的贾府和大观园,只不过是作者经过对素材进行提炼加工而创造出来的典型环境,并无确切地点可言。
这后一种意见,也许合乎一般文学作品的常情。但《红楼梦》毕竟是一部在特定历史条件下产生、并以作者的自身经历为素材而创作的现实主义文学杰作。其中尽管有着明显的艺术上的概括与虚构,有着微妙的政治上的避讳与遮掩,却毕竟会因生活素材本身的制约,而使作品留下许多真实生活的痕迹。即以地点问题来说,作者虽然每有掩饰之辞,但现实主义的巨大威力,却终于使作品从扑朔迷离的环境氛围之中,凸现出显而易见的真实的地理轮廓。这对于深知内情因而特别容易透过书中的艺术描写窥见其生活原貌的脂砚斋等人来说,可谓洞若观火。
就在甲戌本第一回提到“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之处,有一条旁批:据余说,却大有可考。
不妨看看批书人是怎么“考”的。正文一开头:“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旁边立即批明:是金陵。
后来刚提到林黛玉之父林如海“本贯姑苏”,旁边又批明:十二钗正出之地,故用真。
这就不仅“考”出金陵(即所谓金陵省,或单指南京)是书中主要人物十二钗的出身之地。而且表明这是“用真”,即用了作者在真实生活中“所见之女子”的真实出身之地。
但是,书中故事发生的中心地点,是否也在金陵呢?前面我们引了贾雨村叙述他到“金陵地界”,“进了石头城”,从贾家“老宅门前经过”的一段文字。其中明言,那是贾府的“老宅”,“大门前冷落无人”。而且旁边的批语也注明:好!写出空宅。
可见贾雨村所说这一南京“老宅”,既然是一座“大门前冷落无人”的“空宅”,自然也就并非他后来护送林黛玉投亲所去的那个“街市繁华,人烟阜盛”,“大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的宁荣二府了。另外,贾雨村说他隔着“老宅”围墙,望见“后一带花园子……”,又有批语指出:“后”字何不直用“西”字?——恐先生堕泪,故不敢用“西”字。
这就又为我们“考”出:南京“老宅”的那个“后花园”,确有可能是戴不凡先生所说曹頫奉旨修建“作巡幸之用”的“西花园”。但此园既在“老宅”后面,纵然“还有蓊蔚洇润之气”,也无论如何与后来所写“香烟缭绕,花彩缤纷”的大观园不相干了。这是过去好些红学家没有闹清楚而时常发生误会的一个问题。
总之,书中对“地点”问题的微妙叙述,再经过脂砚斋这么一“考”,便更加证明:《红楼梦》故事的中心地点决不在南京。那么,脂砚斋有没有正面“考”出,这地点究竟在那里呢?
先我们看,甲戌本楔子叙述这一问题时,用了一种自相矛盾的笔法。一边说石上所记的故事“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失落无考”;一边又说:“石上字迹分明,……诗后便是此石堕落之乡,投胎之处。”不仅如此,作者还借癞僧之口作了进一步暗示:须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后好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
就在这段述说地舆邦国的一串排比句旁边,脂砚斋一一批明:伏长安大都。伏荣国府。伏大观园。伏紫芸轩。
这就是说,顽石的“堕落之乡”——亦即书中人物活动的中心场所——是“长安大都”荣府“新宅”4里的大观园。
何为“长安大都”?甲戌本《凡例》专门有一段解释:书中凡写“长安”,在文人笔墨之间则从古之称;凡愚夫妇儿女子家常口角,则曰“中京”。是不欲着迹于方向也。盖天子之邦,亦当以中为尊,特避其“东”、“南”、“西”、“北”四字样也。
这就再清楚不过地说明:书中贾府和大观园所在的“长安大都”,原是文人笔墨中对天子所居的京城的一种古称——在曹雪芹的时代,当然只可能是北京。
《红楼梦》故事的中心地点既然在北京,为什么书中的女儿们又叫“金陵十二钗”呢?这一点,脂砚斋也批得明白:金陵是“十二钗正出之地”。作者在书中更是反复交待:她们都原籍在金陵,是因种种缘故而汇集到了北京。例如:黛玉,本贯姑苏,从小随父居于维扬任所(姑苏、维扬皆属书中所谓之“金陵省”),后因母亲去世,才由其父拜托贾雨村顺路护送“到了都中”,寄居于荣府。宝钗,出身于“珍珠如士金如铁”的金陵薛家,从小住在金陵城中,后因其兄倚财仗势打死人命,才随母亲、哥哥一道“合家进京”,投奔荣府。湘云,生长于金陵大族史侯家,因是贾母的内侄孙女,所以经常来荣府居住。凤姐,则是从金陵王家嫁到贾府来的。其他如香菱,是因在南京遭拐卖,被薛蟠强占作妾,携带入京的。妙玉,亦是苏州(姑苏)人氏,自小入了空门,后因父母俱亡,又“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这才随师父上京,住在“石门外侔尼院”。
正因如此,书中凡叙荣府及大观园所在之地,皆称“都中”、“京都”、“神京”;凡叙从南方来到荣府,皆称“进京”、“上京”、“入都”;而凡叙离开荣府到南京,则称“回南京”、“哭向金陵”等等。
五、贾宝玉的生活原型是谁在这一问题上,我们姑且抛开过去“索隐派”胡诌的什么顺治、纳兰之类不算,目前也还大致存在这么三种意见:一,认为贾宝玉的生活原型正是《红楼梦》作者曹雪芹;二,认为是曹雪芹的父辈;三,认为是曹雪芹及其父辈的综合。在这后两种意见中,对于曹雪芹父辈的具体所指,又存在不少分歧。有明指是曹頫的,有虚称是畸笏叟的,有说是“雪芹之叔”脂砚斋的,也有说是所谓“原作者”“石兄”的。
笔者赞成第一种意见,即认为贾宝玉的原型只能是《红楼梦》作者曹雪芹。
本来,在这一问题上最有发言权的仍数脂砚斋和畸笏叟。他们都是曹雪芹的亲人和著书的助手。在他们所写的批语中,有着许许多多明指宝玉或宝玉的前身(石头)为作者,同时又明指作者即雪芹(芹溪)的可靠证据。过去人们对这一点论述颇详(笔者在《脂批就是铁证——关于〈红楼梦〉作者问题与戴不凡同志商榷》5一文中亦曾论及),这里也就不再赘述。我想尝试着去反证一下:贾宝玉的原型,不可能是曹雪芹的父辈,亦不可能是曹雪芹与其父辈的综合。
甲戌本第二回,有一段关于冷子兴介绍宁、荣二府家世情况的详细描述(按:引文括孤中的语句,系脂砚斋旁批):当日宁国公(演)与荣国公(源),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宁公居长,生了四个儿子。宁公死后,长子贾代化袭了官(第二代),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子贾敷至八九岁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第三代),如今一味好道……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第四代),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这位珍爷也倒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叫贾蓉(至第五代)。……再说荣府……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第二代),娶的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第三代)。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长子贾赦袭着官。次子贾政自幼酷爱读书……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衔(嫡真事实,非妄拟也),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取名叫作宝玉,……如今长了七八岁……
在目前,至少有一点是大家公认的:即书中所写贾府,是以作者自己的曹氏家族为原型。既然如此,我们对作者详细开列的这份贾家世系谱表,便绝不可以因避“索隐派”之嫌而加以小视。尤其是深知内情的脂砚斋特地注明了贾家在金陵的世系序列,更为我们提供了切实可靠的线索,从而可以促使我们运用这些材料,去对照查证一下曹家的真实历史状况。6
《只是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