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道封印破裂,末日降临般的力道,惊醒千年梦魇。是谁幽幽地笑了?那笑声,在历史长河中,像鬼魅……
☆☆☆☆☆☆☆☆☆
认输了吧?何必自讨苦吃?
牙人的鞭子差一步就要甩到她脸上。她情愿它甩到她脸上,但那些豺狼当然不会这麽轻易毁了一个上等的「商品」,他们只想让她吃吃苦头,受点教训,然後听话些,在他们找到肥羊买主前别惹麻烦。
那是战争结束後的第一个深秋,她十四岁。
明夏艳的记忆里不曾经历过这麽寒冷的秋,但恐怕如今普天之下这麽想的只有她。
与炎武漫长的七年战争终於结束了,大家都盼着今年过个好年呢。趁着第一场雪还没来,路上行人忙着为即将到来的冬天做打算──做生意的,务农的,劳动的,更加努力地干活儿。战後百废待兴,一切就像新苗等待破土而出那般地蕴藏许久不见的生气,完全不见深秋的萧瑟。
那让她觉得更冷。
年轻的明夏艳,胸臆间的愤怒正像烈焰灼烧。世人怎能漠视旁人的苦难继续过自己的好日子?太过年轻,而且出身名门,曾经是金枝玉叶的她,不能理解、无法原谅。
明氏一族秋後问斩。就是今天了,奇蹟终究没有出现,近日人们都在聊着这个轰动全国的刑案,去年战争结束之前,炎武一支军队突破北方重要隘口,兵临位在北方的羌城,羌城地势孤绝,在毫无外援的情况下撑了九个月的太守不得不打开城门,迎炎武军队入城。
想不到没多久,炎武天灾日益严重,好不容易夺下羌城的呼日勒不得不退兵回北方。又过几日,炎武战败退回他们的圣山,天朝终於得到迟来的胜利,皇帝对羌城太守明相梧阵前变节一事感到震怒,严判太守明相梧诛九族。
她的父亲,明相梧,立刻动身前往帝都负荆请罪,乞求皇上开恩,让他一力承担後果,而她咬着牙,忍耐着这些加诸在身上的苦难,抱着余烬般奄奄一息的最後希望,到今日,终於灰飞烟灭。
「听说,右辅一派的大臣还在绝食,都几个月了,但皇上心意已决……」那些窃窃私语,像幽灵一般飘进她耳里。
明夏艳冷笑。
绝食?他们怎麽不嚐嚐九个月挨饿的滋味?真的想救他们,何必到现在才惺惺作态?真的想救他们,一定有别的法子!一定有……
「羌城太守若能再忍个数月,也就不会是这样了。」又一个嘴上功夫很能干的发表高见:「羌城那位置尴尬啊,咱打了七年仗,军队都在前线,当时战事又吃紧,调用军队是影响国家存亡的大事,唯一能救援的军队正死命和直直逼近天朝咽喉的另一支炎武大军作战,你是要调军队去救一城人,却让整个天朝沦陷,还是赌一赌炎武的天灾恶化,他们自动退兵?要是有多的军队,会不派到前线去和炎武战个你死我活吗?」
「嗳,那也用不着判个满门抄斩嘛……」一个女人家小声地道。
「女人家懂什麽?」那女人的男人啐道,众人也纷纷噤声,好似怕隔墙有耳似的,不再讨论这个话题。
女人家懂什麽?明夏艳气愤地想,她还真的不懂!再忍个几个月?说得容易!
行刑这一日,明夏艳一反过去的安分,格外的焦躁,看管她的牙人们只道她难管教,反正他们擅长各种不伤到货品卖相的处罚方式。他们不知道她的身分,只知道她是老板前阵子刚从北方买下来的好苗子,特地带回帝都,这样难得一见的标致姑娘,在帝都这样的大城市才能卖到好价钱。在这一行,他们可以算是全国最有规模的,有些沦落到他们手上的孩子,一看就不是出身卑贱,最好能带到远一点的城里再做买卖,他们把人口贩卖经营成全国性的、有组织的行当,就算不在这一行,谁都知道,要买最好的人力,找姚婆子就对了。姚婆子不只是他们老板的称呼,俨然是他们的「商号」了。
行刑日在今日,是大国师看好的日子。午时一到,羌城的刑场里,刽子手会将她在这世上的所有血亲斩首处置。
那麽到时候,她就只剩一个妹妹了,天地间只剩她们姊妹俩,孤苦伶仃,而她最终的命运,却极可能是成为某个富人的玩物,或者更悲惨,沦落青楼!
为什麽流落至此?
经历了围城九月,见证骨肉相食的惨剧,明夏艳已不再是只知道琴棋书画、风花雪月的大小姐,所以当她发现,受了奶娘所托而收留她们姊妹的老夫妇原来欺骗且出卖了她,她也没有就此放弃希望。
老夫妇告诉她有机会救出父亲,苦苦盼着父亲平安的她轻易地相信了,一个人随着他们出城,在那儿等着她的却是人口贩子。
对不住,大姑娘。你的年纪和你的容貌,根本瞒不住啊!我们……也是无可奈何,战争这些年,我儿子走了,炎武军队一来,剩下一点值钱的也都搜刮去了,我们日子过不下去……至於你妹妹,我们好歹不会苛待她。
那当下,她把心一横,思量着老夫妇说的也没错,她就算躲在城外,也只会引来侧目,她们姊妹的身世瞒不了太久。如果只有青儿一人那还好办,她毕竟还小,扮成男孩儿,或谎称老夫妇收养来的,都好过跟她在一起。她太显眼了,年纪是,容貌也是,言行举止更是骗不了人。
那牙婆一见了她,虽然本着生意人的精明头脑,极尽能事地鸡蛋里挑骨头,但仍是给了不错的价钱。明夏艳知道自己的优势,围城以前,哪怕还在打仗,她也还未及笄,提亲的王公贵胄们从来就没少过。
不过,纵使吃过了苦,经历了那些波折,她终究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千金小姐;她竟然妄想跟着牙婆上帝都,把自己唯一的、仅有的希望,全用这麽荒唐的手段赌上了!
上帝都能干什麽?
上帝都,绝对好过留在羌城,拖着妹妹一起死吧?起码,她知道父亲已经动身前往帝都向圣上请罪,说不定她能想办法见到父亲,父女俩再作商量。何况,她想老夫妇看在她卖身的银两份上,会好好照顾她妹妹。
她就那麽天真地跟着牙婆走了。
她尽可能地配合牙婆,为自己换到稍微好一点的待遇。然而这一切,却在听见明氏一族难逃一死的此刻,变得再也无法忍受。
逃吧!她绝不能沦为玩物,那会让枉死的家族蒙羞!
但已届深秋,她能逃到哪?她只是个弱女子啊!再说这些牙人把她看管得如此严密,她要怎麽逃?
认命或不认命,都不是容易的抉择,两种念头在她心里不断地拉扯着,而无论怎麽想,似乎都是选择「认命」好过些,毕竟她若要逃,能逃去哪?家没了,亲人没了,她逃什麽?怎麽逃?
然後她想到青儿。
那两夫妇都会昧着良心把她卖给牙人了,难道会真心对青儿好吗?跟着姚婆子一夥人南行的这一路上,她终於真正见识到所谓「下等人」的百态。父亲和奶娘不喜欢这麽称呼那些人,总是对她们姊妹告诫百姓的疾苦──但原来事实不仅仅是那样,日子苦,时局苦,都不如人性的苦!她看过一个父亲带着女儿来卖,她想,那也许不是女孩的亲生父亲。她问女孩,是不是闹了饥荒,或是长辈弟妹病了求助无门?这些她在围城的日子里都明白了,父亲和奶娘也总是叮咛她们姊妹要惜福。
女孩说,都不是,那男人是她的亲生父亲,而卖掉她的原因只是家里的钱被赌光罢了。
这一路上,牙人把他们这些商品买进又卖出,而像她这样被老牙婆看中,认为有潜力的,就会等回到帝都或经过其他大城再待价而沽。对於这一切,她从一开始的同情,到最後就只是心灰意冷地看着。
她怎麽能够相信那对把她当成货品卖掉的老夫妇,真的会好好待她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
她原就是一团火──後来,某个男人这麽说过──确实在往後,她的性格与她十四岁以前成了两种极端,因为影响她最深的两个人,父亲和奶娘都是温润如玉、沉静如水的性格,她也始终以为自己是一池温水。
但她原来不是。
她在仲夏,连天空都要燃烧般的夜里诞生,灵魂的本质就是火焰。
愤怒与不服输,入魔了那般地驱使着她!
她真的逃了。沉静顺从的表象让她得以骗过那些牙人,当他们发现她跑了,像恶狼追赶其後,她依然豁出性命那般地,与那些牙人由城里追逐到城外,她受了伤,额头破了一角,脚踝肿得像馒头,因为不断的逃跑和翻滚,连呼吸都有点疼痛,也许是某个部位正在出血,但她也看过牙人们怎麽对付那些逃跑的奴隶,如果她失败了,下场会比死更可怕。
她没命似地、不停地跑。因为只要她停下来,只要她有能力思考,就会明白她的处境有多绝望。
出身娇贵的她能跑多远?何况她还带着伤,在这陌生的异地,连该往哪个方向都不知道,根本是自寻死路。
於是,出於本能地,当她发现自己又跑回驿道,并且听到了马蹄声和车轮声,她又豁出性命赌了一把。
有马车,应该就不是追捕她的人。那些人或许骑了马,但还不至於驾着马车找人。
她跌滚在驿道上,奔驰而来的马车及时停住,但她也差一点就命丧乱蹄之下,被勒紧了缰绳的两匹马不安地踏着步,扬起的尘土刮着她的脸。
「搞什麽?」马车夫破口大骂。
跌滚在泥地上的明夏艳,其实已是头昏眼花,虽然她是故意的,但这一刻她才知道,她的身子有多累多痛多乏!她几乎是勉强地撑起身子,想要求救却觉得困窘,突然间支吾着不知怎麽开口。
就算是寄人篱下,不得已躲在那对老夫妇家里时,她也不曾开口求人。她到底还是个千金小姐。
直到她听见远处又是一阵马蹄声和吆喝声,她脸色一白,「救我!」
马车夫一脸不耐与嫌恶,正要发作,马车的门帘被掀了开来。
里头的人只将门帘掀开一点,马车逆着光,明夏艳看不清车厢里的情况,只知道那是一只厚实的、穿着大袖衫的男人的手,掌心朝上地,伸向车外。
「进来。」
那是个匪夷所思的、不合乎礼节与常理的举动,起码正常人不会这麽轻易地多管闲事。
马车的样式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她父亲贵为太守,她们家的马车跟这相比还朴实了一些。
没能有太多犹豫的时间,她吃力地站起身,才想到自己一身邋遢,样子狼狈极了,但也只能把手在身上抹了抹,然後两颊烧红地握住男子的手,身子有些摇摇晃晃地爬上了马车。
身後,马车夫含糊不清地咕哝着。
「走吧。」才坐稳,就听见男子说道。马车又行驶在驿道上,没一会儿就把搜索她的牙人们远远地甩开了。
明夏艳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因此涌上心头的是更多的不安。虽然马车里昏暗不明,但男子饶富兴味的眼光始终在幽闇中打量着她。
「多谢恩公……」
男子嗤笑,「就这麽随便上了陌生人的马车,喊恩公也太早了。」何况他可没老到要被称为「公」哩。
他说得没错,但明夏艳的态度依旧冷静,只是身子因为余悸犹存与过度劳累而不断颤抖。逃了一下午,她所有的力气都被抽乾了,勉强支撑着她的,是身为太守千金的傲骨与教养。「最差的也就是给他们抓回去折磨到半死不活,既然我明白这一点,除此之外又有什麽好怕的?」
「你知道我为什麽要让你上车吗?」男人忽然问。
「为什麽?」她也很好奇。
明夏艳直到这时才看清楚,男子脸上戴着一张精致的银面具,面具表面打磨得十分平滑,工匠的手艺非比寻常,边缘缀有纹饰繁复的腾蛇浮雕;那让他整张脸只露出了鼻尖以下的嘴和略尖的下巴。
车厢内只有他一人,明夏艳只能从他的身形与声音判断,男人可能二十出头。他姿态闲适但端正地坐着,看起来不属於高壮得让人心生畏惧的那一类身形,甚至是偏瘦的,可是却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尤其当他盯着她看时,她连呼吸都不敢造次。
明氏一族是开国功臣,她阿爹是太守,叔伯父执辈也多是身分显赫之流。阿爹虽然对她们姊妹在德行上要求严谨,却不太在意妇德规范那一套,不只给她请了夫子,有时议论国家大事与羌城政务时,甚至不介意解说给她听,并且让她发表意见。
所以,明夏艳不同於一般官家千金,说她受的是贵族男性子弟的教育,拥有身为氏族接班人的见识与视野,也不为过。她相信这男子不可能是一般布衣平民,可就算是贵族子弟,这股近乎逼迫的气势又有些太过了。
他身着月白大袖衫袍服和绀紫色腰封,身上没有任何象徵身分地位的装饰,例如玉佩或戒指,甚至也不佩挂蹀躞带,可衣袍的质料却是王侯才能有的极品,更不用说那张银面具,做工之精细实属罕见。
实在有些诡异,彷佛他刻意不让人识出他身分那般。
(三)
「因为我觉得很有趣。」他的嗓音粗哑低沉,语气和面具下的眼满是笑意,「稍早我在城里,坐在湖边欣赏风景,突然不知打哪冒出了一个丫头,把湖边市集闹得人仰马翻。我一看,似乎是一群恶徒追着一个小姑娘,原本想充当一回英雄,谁知道……」无视明夏艳愣住的神情,他继续道:「想做好事又不乾不脆,活该我倒楣吧?那姑娘也许是为了躲避恶徒,我却跟着遭殃,被泼得一身汤水,好不狼狈……」
明夏艳不动声色,却悄悄地咽了咽唾沫。
稍早躲避那些人的追捕时,她确实曾经过湖边的市集,不过当时一团混乱,她什麽都没印象,只是想尽办法逃跑。
「说来也巧,我当时原本要出城了,後来却只好回到客栈梳洗,才会拖到现在,想不到又在路上碰到你。看来我们挺有缘的,我若再不伸出援手,说不定到时又要倒楣呢。」
明夏艳听不出他语气里有无讽刺的意味,不过如果他真的稍早时在湖边,现在又遇见她,那他们确实挺有缘的。她忍不住在心里苦笑地想,原来她觉得彷佛逃了一生一世那样久,其实也不过就是足够让人梳洗完毕,重新驾车出发的短暂光阴而已。
「为了躲开那些恶人,一切都是不得已,如果有得罪恩公,请莫见怪。」
「那些人为何追你?」
明夏艳迟疑了半晌,才道:「那些是牙人和他们的打手……」话才说出口她就後悔了,因为大多数人不会想插手牙人的买卖,毕竟对外人来说,他们这些「货品」再怎麽样也是牙郎牙婆买下的。
「你有卖身契在他们手上?」
明夏艳一愣。她是在卖身契上画了押,但卖身契上的名字是假的。不过她总归是画了押,上头有她的手印。「我在卖身契上画了押没错。」
「谁这麽狠心把你卖了?」男子将身躯往後靠,看着她的眼神彷佛在看一样有趣的东西,那让她浑身不自在,但她已累得无暇计较。
「我的父亲……去世了,奶娘把我和妹妹托付给亲戚,但是他们却因为没有钱照顾我和妹妹,所以把我卖了。」
「有这样的事?」男子虽然表现得很讶异,心里想的却是:这姑娘出身可不简单,看她说话时再三斟酌的模样,她会吐露多少实情呢?
碰巧,他目前正闲着无聊,某些事情已经拍板定案,而某些计画又还未成气候。他不是多爱做好事,不过正好喜欢管管有趣的闲事──身为有钱有势、不求上进的纨袴子弟,有这种嗜好似乎也不为过。
所谓不求上进,自然是指:他对读圣贤书求取功名没什麽兴趣,而且也没有上阵杀敌、报效国家的伟大志向。确实挺没长进的。
「你想去找你妹妹吗?」
明夏艳一阵怆然。她知道这简直是妄想,回羌城必定有极大风险,更何况找到青儿又如何?她连自己要怎麽生存都有问题了。
但正因为如此,她更不能丢下妹妹不管。她养不活自己,青儿难道能吗?她不会再相信那对老夫妇了!
她也想上帝都,去寻找也许已身首异处的阿爹,但这一连串的苦难狠狠地磨练了她的意志,她明白当前最重要的,还是先找回妹妹。其他的,也许有力气再做打算了。
「虽然知道太唐突,但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如果恩公愿意借奴婢一点盘缠,让奴婢回乡找到妹妹,大恩大德,愿来生做牛做马相报。」说着,她甚至在车内跪了下来,然而马车颠簸,她又饱经折腾,差一点就浑身虚软地跌下车,还是男子飞快地倾身扶住她,这一使劲,她就跌扑在他怀里。
明夏艳从未和男子有过这麽亲密的接触,加上她此刻的模样蓬头垢面,不复往日端庄高贵,当下只觉得羞耻困窘不已。男人却不以为意,他扶住明夏艳,却没放开她,让她只能跪坐在他两腿间。
「奴婢?」是她讲得拗口,还是他多心觉得刺耳?然後他想起:是了,这女人就连感谢他出手相救时,都是一副不亢不卑的神色,只有在开口跟他借钱时,两颊浮上羞愧难当的绯红色,让他一阵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