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伢子怔怔地看着她,“那小子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小荷花盯着他,“你放你的爆竹,问那么多话干吗?”
五伢子摇着头,“嫌我罗嗦,我还不是为你好?那可是只披着人皮的狼!”
小荷花“噗哧”一下笑了,“他是狼?我看他还不如你呢!”
“他当然不如我。”五伢子嘿嘿笑着,“你这话我爱听――现在就放吗?”
“放吧。买了不就是放的吗?咱们先把爆竹放完了,一会去西街放烟花!”
“干吗要去西街放烟花?东街这儿不挺热闹的吗?”
“行了,你快放吧。东街这边的我们也看得差不多了,西街那边的还没看见呢。”小荷花催着五伢子说。
五伢子不知道她心里想了些什么,拿着爆竹,找了块空地,麻利地放起爆竹来了。小荷花已经捂紧了耳朵,五伢子故意冲着她站的方向用力划着洋火,看着火柴棒上燃燃腾起的火焰,他冲小荷花扮了个鬼脸,利索地将火苗移向爆竹上的燃头。五伢子迅速往小荷花的方向退去,在心里数着“一二三”,可爆竹却没有响。小荷花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燃起的爆竹,却总也不见它飞上天,她扫兴地拿开捂住耳朵的手,盯着五伢子的脸,“怎么不响呢?”
“秽气!”五伢子瞪着那飞不上天的爆竹叫骂了一声,迈开大步,向放着爆竹的地方走去,刚一挪步,那爆竹却自顾自地飞上了天,紧接着就听到一声轰天巨响。吓得他往后打了一个趔趄,撞在了后边的小荷花身上。
小荷花听到爆竹声,也不觉吓了一跳,顺势倒在了五伢子怀里。五伢子不知所措地盯着扑倒在他怀里的小荷花,他觉得今夜的小荷花格外的艳丽,大家都说她是个冷美人,可他却觉得她一点也不冷。四目相对,五伢子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一下子抱紧了小荷花,他觉得这时的小荷花已经不再是马家的小姐,从这一刻起,他把她当成了一个女人,一个他心里偷偷喜欢已久的漂亮女人。
小荷花立马缓过神来,用力把五伢子往后一推,回过头去,再不看他一眼。
五伢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大声说:“什么鬼爆竹,吓死人了!”他窜到小荷花面前,“小姐,你没吓着吧?”
五伢子和她独处的时候从来没有叫过她小姐,小荷花心头掠过一股未名的震颤,她仿佛隐隐感觉到了些什么。王家义羞红的面庞再次映在她的眼前,那是一张俊美如花的脸,不仅让女孩子看了心动,就是男孩子看了也会心跳。
她多多少少地听大人们说起过王家的事,王家是虎镇上有名的商人,王老爷早些年在上海淘金,攒了不少钱,就张罗着要把两位公子送到外国去留学。大少爷王家仁在十四岁那年便被他送到了英国,二少爷王家义本来也是要送出去的,但他老婆心疼孩子,死活闹着不让送,这才留了下来。
如今王家仁也从英国学成回国,在上海一家洋行办事,过年过节的时候王老爷总要把他从上海叫回来全家人一块儿过。王家就这么两个宝贝儿子,王老爷夫妻两个视他们如同珍宝般,拿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恨不能天天围在这两宝贝身边转。
前些天,小荷花听马老太太跟前院的沈少奶奶闲聊说王老爷怕大儿子王家仁沾染了上海女人的坏习气,打算要在虎镇给他找个知根知底的好姑娘做儿媳,话一传出,虎镇上有闺女的人家纷纷托人到王家提亲,可王老爷是一个也看不上眼,那王大少爷更是说不急着结婚,真急的只有王太太一个人,天天托人帮她在虎镇物色有没有配得上她儿子的好姑娘。
“我看马奶奶家的小荷花就不错,郎才女貌,正巧配成一对儿。”沈少奶奶不知道是不经意还是故意跟马老太太说了这句话.。
马老太太抬眼看了沈少奶奶一眼,“我们家荷花哪里配得上王大少爷?人家可是留过洋的。”马老太太自然有她的想法,他们马家怎么说在清朝时也是个书香大族,就算再不济,她儿子还在南京政府做事,她觉得商人家的少爷根本就配上不她家的闺女。
五伢子接二连三地放着剩余的爆竹,用来掩饰内心的慌乱。小荷花倒是先镇静下来了,她像往常一样睃着五伢子,“放完了咱们去西街。”
“放完了。”五伢子从她手里接过烟花,两个人穿过放爆竹的人群,沿着街沿,一前一后地往西走着。西街上人山人海,小荷花的目光在人群中穿梭,可怎么也没找着她要找的目标。
五伢子拉着她的丝袄衣襟,把她拉到一个人少的角落,“你在这等着,我过去放烟花给你看。”五伢子把大捧的烟花放在小荷花脚边,手里只留了一支,叉着腿跑到放烟花的人群中。
小荷花没有心思看五伢子放烟花,她的目光仍然在寻找,天空中再次飘浮起零星的雪花,她的心里却激荡起一股暖流。她在等待王家义,她惊奇地发现她的内心正强烈地渴望见到那个一见女孩就脸红的王家义。
五伢子走到人群中,不安地回头看着小荷花,他发现她的目光四处游移着,就是没有朝他的方向看过来。五伢子抬起头,左胳脯夹起烟花,左手举着洋火,右手捏着火柴棒,轻轻地,在洋火壳上擦亮一道耀眼的火光,迅速从胳膊底下抽出烟花,将火苗移近烟花的燃头,然后将烟花抛向空中……
他的眼睛湿润了,他没有等到小荷花向他投来的惊羡的目光,反而从她脸上读出了一种失望。他的心莫名的凉了,他爹说得没错,他只不过是个下人。他默默站在人群中,回头看着小荷花的身影,她的目光一直往西看着,他顺着她的目光往西移去,忽然,他看见了一双熟悉的眼睛――他看见了王家义。
王家义站在一个打扮时髦的穿着西装皮鞋的青年英俊男人的身边,他的目光也在极力往东搜寻着什么。五伢子什么都明白了,他没有走回去,只是呆呆地站在人群中。他仰面让雪花直接打在他的脸上,他想借用冰凉的雪花冷却了他那颗正燃烧着的炽热的心。
那个穿着西装的男人的目光也落在了小荷花的脸上。小荷花虽然过了年才十五岁,却已经发育得很好,看上去像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了,她走到哪里总能吸引到男人的目光。
王家两兄弟的目光一前一后都落在了小荷花身上,但他们自己一点也没有察觉自己的兄弟有着怎样的变化。王家仁友善地冲小荷花笑着,小荷花觉得他的笑比王家义更加迷人,她的嘴角也露出一丝别人不易察觉的笑容,她也不知道这笑容是给王家仁还是给王家义的。
王家仁忽然在原地转了个圈,回过头继续潇洒地放着他的烟花,一边放一边朝小荷花的方向再次抛过来一种令人心醉的笑容。小荷花猜到这个男人肯定是王家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大少爷王家仁,只是她没有想到他的举止是那样的儒雅风流,她的目光一下子就完全都被王家仁给吸引了过去。她想起了沈少奶奶对马老太太说的话,心扑通扑通跳着,她忽然发觉这个高大的英俊男人才是今晚的主角,她想这也许就叫作一见倾心吧。
王家仁把所有好看的烟花都放了个遍,每放一支烟花,他就会做出一个潇洒的转圈动作,直到他手里的烟花全部放完。五伢子一屁股坐在人群中,他目睹了王家兄弟的精彩表演,只是他有一点不明白,小荷花到西街这边来到底是要看王家仁还是王家义。
五伢子的心情随着小荷花脸上的阴晴圆缺而不断起伏变化着,他第一次看到了一个女孩子为了她所心仪的男人在脸上变幻出那么多表情来。不要脸!他在心里狠狠骂了小荷花一句,然后又使劲掐着自己的手指,他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最不要脸的人!
王家仁燃完了手中最后一支烟花,仍旧对着小荷花站着的方向投来友善的笑容――那是令人心醉神迷的笑容――那种优雅是虎镇的男人所不具备的,小荷花心想,也许这就是洋人的作派吧。
小荷花的脸突然滚烫起来,因为她看见王家义的目光突然转向了他大哥脸上,王家仁正冲小荷花调皮地做了个鬼脸。王家义的面色一下子黯淡下来,天空中的雪花开始越飘越大,那雪花打在王家仁的脸上,顺着他的笑容掉在他的手心里,就像在他的脸上绽开了一朵开心的雪花,王家义却咬着嘴唇瞪着他大哥,他嗫嚅着嘴唇冲他大哥说:“哥,雪下大了,我们回家吧。”
“噢?”王家仁回过神来,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冲王家义嘿嘿一笑,“好,回家,明天晚上我们再来放烟花!”他说这话时故意放开了音调,好像是说给家义听的,又好像是在跟小荷花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地点。
王家兄弟恋恋不舍地走了。王家仁不断回过头来瞟上小荷花几眼,再投以他招牌式的笑容,王家义走在王家仁前面,风风火火的,坚定的,没有回头。雪越下越大,小荷花傻傻地看着王家兄弟远去的身影,这才发现她脚下还放着一大捧没有放完的烟花。人群欢呼着三三两两地散了,小荷花这才发现坐在雪地里的五伢子。五伢子迅速伸手擦去脸上的泪花,不让她看见,一屁股站起来,伸出双手,掸着屁股上的积雪,飞快地走到她脚边,从地上拣起没有燃放的烟花,低声说了句:“回家吧。如果天气好,咱们明天晚上再上街来放。”
小荷花想说些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来。她默默地跟在五伢子身后,往回家的路上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