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_大染坊 - 海棠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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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1 / 2)

虽是中午一点多钟,芙蓉街的妓女却已站在了门口,嫖客也络绎而来,东张西望,左右挑选。寿亭三人刚进街口,一个神情猥亵的中年人便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寿亭虽不认字,但做派里却有点不怒而威的意味。那汉子看看寿亭,知道这是主事的,随之掏出来两包药:“先生,这是好东西。”

东初想拉着寿亭走,但那汉子把药杵在寿亭面前。寿亭接过来看。那汉子忙进行功能介绍:“这是‘金枪不倒’,这是‘一夜成仁’,灵着哪!”

寿亭认真地点点头:“嗯,好药,那你先吃上我看看。”

那汉子干笑着:“先生,我不开玩笑,这药真是很灵。你再看看这一包,‘梅开二度’,真正的印度货。”

寿亭拿过来:“嗯,这刚把你从局子里放出来,你又干上了。你是不是还想进去?嗯?”

那汉子一惊,结结巴巴地说:“先生,你,你认错人了。”说着撒腿就跑。倚在门边上的那些妓女也随之抽身而回,把门关上。

三人哈哈大笑。东初问:“你怎么知道局子里抓这个?”

家驹接过来说:“在青岛天天抓。这些人卖药挣不到太多的钱,没法给警察行贿,所以抓他。”

寿亭笑着把药递给家驹:“拿着,兄弟,说不定能用上。”

家驹接过来,随手扔在地上。三人笑着进了夜明妃叙情馆。

这个小楼是砖木结构,地上铺着青砖,庭中还有立柱。楼下的客厅很大,里面是一组沙发,靠外一点是个圆桌和几把圆凳。整洁干净,气氛静谧。冲门是幅大中堂,画的是东坡踏青,两边的对子也是苏轼的旧句:“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家驹耳目一新,兴味盎然,不住地点头称许。

沈远宜的姨母款款地向东初走来,不卑不亢,举止得体,虽有笑意却无笑容。东初赶紧鞠躬:“姨母好!”

姨母手叉右腰,给东初还礼,让着三位坐在圆桌处。随之一壶热茶不期而至。

寿亭使劲嗅,转着圈看内里的陈设,感觉别致,不住地点头:“就凭这股子香味,嗯!行!”

送茶的走了,斟茶的佣人过来。家驹看着那茶说:“六哥,这是英国骨瓷机器壶,真是讲究。”

寿亭掏出土烟点上,不以为然地说:“新夜壶刷干净了,一样冲出好叶子。”

姨母闻言,看了寿亭一眼,寿亭并不躲闪,姨母只好隐忍。

东初谦恭地对姨母说:“姨母,你请沈小姐下来一趟好吗?我这两位朋友都没见过沈小姐,也想一睹芳容。拜托姨母。”东初再次鞠躬,口气谦和。

寿亭说:“嗯!说得这么热闹,是得看看。”

姨母鄙夷地剜了寿亭一眼。寿亭看见了:“怎么着?看我这打扮土?当心把你外甥闺女娶了。”

东初赶紧赔礼:“我这朋友说话直,姨母别介意。”

姨母没看寿亭,不满地对东初说:“三掌柜的,你是济南商界名家,这没说的。可你朋友这做派,怕是远宜不肯见。”

寿亭笑了:“不是我,是我这朋友上去。别说你不让我见,就是让我见,人家也不见我呀!”

沈远宜听见寿亭大声说话,在楼梯的拐角处停了一下,笑了。她知道来的是寿亭,但她一见,还是愣了一下,抿着嘴笑。她低头来到跟前,十分温柔地说:“三位先生好!”

东初家驹连连问远宜好。寿亭大大咧咧:“难怪,难怪,就这一声,人都酥了。”说罢大笑起来。

东初伸手介绍:“沈小姐,这位是宏巨印染厂的陈寿亭先生,马上就在济南开业。”

远宜深情地看着寿亭说:“陈先生好。”

寿亭脸向别处,不敢正面接触:“好好好。”

“这位是德意志洋行的卢家驹先生。就是他仰慕沈小姐。”

“卢先生好。”

家驹十分礼貌地轻轻拉拉远宜的手。

寿亭一抬手:“家驹,这就开始算钟点,你快上去吧,看看能不能弄出点实事来。我和老三在下面喝茶。听着,这在家减衣裳,出门带干粮,没病预备药,你倒是好,三包药全扔了。”

东初十分尴尬,把脸看向街;家驹站在那里无所适从;姨母气得脸都青了。可远宜只是笑,像小妹妹一样拉起家驹的手,在前面用力拽。家驹还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给他俩打招呼,寿亭摆手让他快去。远宜随走随回头对着寿亭笑。寿亭也笑了:“你看我干什么?把我兄弟侍候好。”

远宜抿着嘴,点点头。寿亭那么粗鲁,她一点不生气。

姨母气得一甩手到里边去了。东初凑过来说:“六哥,我看这夜明妃对你有点意思。”

寿亭身子往回一缩:“老三,这你就外行了。到这儿来的都拿拿捏捏的,没文化也得装着大学毕业。人家没见过我这样的,觉得这新鲜,心想:咦,这个土孙挺有意思!”

“不是,六哥,那眼光,生生就是喜欢你。”东初认真地说。

寿亭一拍大腿:“你六嫂当年比她还俊。当然你六嫂不会弹钢琴。东初,这话又说回来了,她也不会纳鞋底子,不会炖豆腐做饭呀!”

“六哥,”东初喝口茶,“你这些年还真不赖,也没再给我弄个小嫂子。”

寿亭点上土烟,东初退开一点,他看着寿亭抽土烟,很无奈。

“买卖好,心闲的时候也不是不想。可我一动这个心思,就想起当初你六嫂对我的那些好处来,心里就酸,就不由得骂自己下三滥。家驹说我人虽然粗,可很懂感情,说我和你六嫂是情深似海,外人插不进来。我仔细琢磨琢磨,还真是这么回事。我这辈子,免了!打麻将,来个清缺,绝了这一门吧。”寿亭笑起来。

楼上,远宜削个苹果递给家驹,家驹接过苹果放在一边,叹口气,表情怅惘。

远宜轻声问:“卢先生,是我让你生气了吗?”

家驹摇摇头:“没有,只是恨自己没和沈小姐生在一个年代。”说罢唏嘘不已,头也垂下了。

远宜笑笑:“生在一个年代又怎么样?”

家驹目光炯炯:“我要是和你一般大,就会不顾一切地追你。四十了,晚了!”

远宜给他端过茶:“咱们是忘年交的朋友,一样很好的,何必去想那么多?卢先生,我不愿意看你不高兴的样子。”她把嘴努起来,故意使气。

家驹干笑了一下:“刚见你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海涅的一句诗。”

“噢?”

“你听得懂德文吗?我知道你英文很好。”

远宜摇摇头,那么天真。她看着家驹,眼神清澈。

“那诗不好翻译,如果硬是译成中文,大概意思是‘叶子落去之后,才想起枝头上的花,但是,明年春天你不在’。唉!”

远宜说:“卢先生,你太让我伤感了。”她玩着白手绢,眼睑垂下来。

家驹动了真感情,长吁短叹,不能自已。

远宜眼睛一亮:“卢先生,我给你弹琴吧!”

家驹恍恍惚惚地应道:“好,好,弹吧。”

“你愿意听什么?”她歪着头问。

家驹这才回过神来:“噢,噢,弹,弹dialogueduventetdeiamer,风和海浪的对话。”

远宜很高兴:“卢先生喜欢德彪西……”

琴声传来,寿亭抬头听着:“有点意思。东初,我看家驹能毁到这一场里。”

东初淡淡一笑:“不会,家驹见过世面,家里的二太太也是新派人物。”

寿亭说:“他那二太太?哼!是让我一顿骂,骂得没了脾气,这才放下学生架子,学做老婆。就她那套武艺,根本没法和这夜明妃过招。老三,这夜明妃要是真勾住了家驹的魂儿,我看,给他留在宏巨染厂的那一成份子,差不多就该全送来了。”

东初笑着说:“听琴听琴,别唠叨那些买卖上的事儿,那些东西和这个环境不配套。”

寿亭一瞪眼:“嘿!我看你那魂也快给勾去了。这事我可得给你哥说。咱浆里来水里去地染布淘纱,弄那俩钱儿可不容易。要是看着好,花上大钱娶回家,没事儿慢慢地叙情,我看倒是比零碎着送钱便宜。”

东初斜他一眼,又向外拉了拉凳子。

这时,姨母过来了。姨母本来不想理寿亭,可他主动搭讪:“大嫂,你这买卖可真行!不用水,不用电,比开工厂都挣钱。”姨母不理他。“我说,别看你半老不老的,还真有一手。别的窑子吧,费劲不少,挣钱不多。你这好,不费劲,嘿,不少挣钱。”

姨母实在受不了了:“陈掌柜的,你也是有身份的人,别张口窑子闭口窑子的,这里是叙情馆,是说话的地方。”

寿亭不管那一套:“其实都一样。只是别的窑子进门直接开始,你这里得慢慢滋润,等滋润透了,再说下一回。差不多也滋润透了,钱也花完了,最后还是什么事儿也没有。”

那姨母实在受不了这一套,一甩袖子气得走了。

家驹在楼上鼓掌。寿亭对东初说:“老三,没事,家驹还活着。”

东初有点儿烦:“六哥,是不是让那一百大洋心疼得你胡说八道?真是!以后咱还怎么再来?”

寿亭狡黠地笑着:“我是没打算再来第二回。”

楼上,远宜问:“那两位是你的朋友吗?”

“是,穿西装的那位你认识。穿便褂的过去是我的合伙人,一起在青岛开过染厂,青岛大华染厂。我那牌子叫飞虎牌,沈小姐听说过吗?”

“嗯,听说过。”远宜点头,“那你为什么不和他在一起干了呢?”

家驹笑了笑:“沈小姐,做生意很不容易,我觉得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材料。”

远宜问:“十八号开业你还去吗?”

家驹一愣:“你怎么知道十八号开业?”

“报纸。”她调皮地用手指了一下。

“噢,是这样。我去,宏巨也还有我的股份。在这里,我郑重邀请沈小姐也能赏光。”

远宜点点头:“我会去的。”

家驹惊喜:“真的?好!欢迎!十分欢迎!”

家驹有颈椎病,脖子总是不舒服,他一有空就东摇西晃地活动活动。远宜很温柔地说:“卢先生脖子不舒服?”

“唉,也没什么大毛病,就是老了。”

远宜站起来:“我给你揉两下吧,可能会好一点。”

家驹很意外:“实在不敢劳驾沈小姐。”他刚要站起来,远宜双手将他按回椅子上,转到他身后,慢慢地给他捏着。家驹闭上眼,如醉如痴。

远宜笑着,笑得很甜。家驹下意识地去摸远宜的手。远宜笑笑,撒娇地说:“别乱动嘛,听话!人家给你按摩呢!”

家驹摇摇头,把手拿开了,叹了一口气。

东初给寿亭倒茶,他好像缓过来了。

寿亭说:“东初,这时候也不短了,咱这一百大洋也快花完了,也不知道家驹弄着点真东西没有?”

“六哥!你别老说粗话。这是什么地方,真是!让人家怎么看咱!”

寿亭用指头点着他:“你看看,幸亏上去的不是你,我看你还不如家驹呢!”

东初不再理他。

寿亭涎着脸问东初:“你常去窑子吗?”

东初不回答。

寿亭觉得没趣,转换话题:“弟妹那自行车骑上了吗?”

东初这才回过身来,笑笑,说:“六哥,你抽空还真得说说我哥。你弟妹穿个制服裤,他把我叫去数落一顿,买了自行车,这不又不让骑。别看他认字儿,我看在有些事儿上,还不如你这不认字儿的呢!”

寿亭点点头:“这骑自行车我能说他,可这制服裤我也觉得还是不穿的好。”

东初纳闷儿:“为什么?”

“这制服裤的裤裆小,用布少,对咱这个行业不利。”

东初气得笑了:“你要是上来邪劲,一句正话也没有!我表姐不知道怎么和你淘的。”

远宜看了一下表,家驹意识到时间到了,识趣地站起来说:“我该走了。”

远宜轻轻地说:“没关系,可以再坐一会儿。”

家驹摇摇头,整理西装,自言自语地说:“李易安说,‘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过去以为她这是遣词造句,现在看来,这是‘只缘未到情深处’呀!唉,确实如此呀!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说着顾影自怜地整了下西装。

远宜笑而不语。她看着家驹,说:“卢先生,你把眼睛闭上。”

家驹十分听话地把眼闭上了。远宜慢慢地走上去,轻轻地依偎在他胸前。少顷,她用左腮右腮各贴了一下家驹的脸。家驹没睁眼,只是在陶醉。远宜离开:“卢先生,十八号再见!”

家驹调整了一下情绪,深吸一口气,又长出一口气,大声说:“唉,平生愿足。”

东初三人走出门来时,太阳斜照着芙蓉街,街口上的小商贩也陆续出摊,开始营业。

寿亭用指头在家驹眼前晃。

家驹用手推寿亭:“干什么,六哥?”

“我看看魂儿回来没有。感觉怎么样?”

东初也很关心:“都聊了些什么?沈小姐的修养怎么样?”

家驹叹了口气:“真好呀!别说一百大洋,就是二百也值。六哥,你见了她,不是想把她怎么样,甚至一点杂念都没有,就是想和她那样坐着。面对面,心里真安静呀!真美呀!”

寿亭说:“你说的这套全是虚的。别说那些没用的,弄着点真玩意儿没有?”

“什么真玩意儿?”

大家笑起来。家驹不笑:“六哥,在她面前,要是想那事,俗!不过最后她主动亲了我两下。”

寿亭大叫:“好!值!一下子五十块。五十块买一车肘子。她这钱来得容易,两下两车后肘子!”

东初指着寿亭对家驹说:“六哥就知道肘子!这哪跟哪?根本靠不上。你吃了蒜,本来就不让你跟着来,你非得跟着。跟着就跟着吧,家驹,你不知道,这俩钟头,六哥就没停下胡说八道,弄得我在人家那里上不来下不去的。”

寿亭说:“叙情馆,叙情馆,就是让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老三,我看明天准找不着你了,你是一准儿跑来。一会儿回去,我先得把这个情报向你哥报告。”

东初说:“你给我哥说咱仨到了这地方来?你以为就没人能治了你?到时候,我让我哥给你来个以毒攻毒,让他把这事儿告诉苗哥,你就等着挨熊吧!”

寿亭忙说:“我错了,三弟。情报现在取消。哈哈……”

家驹始终没有进入他俩的谈话,只是一个人深思。他忽然转过脸来正色道:“六哥,东初,刚才我想,这沈小姐虽然美,人也看着挺善良,又会弹钢琴,又通英语,这样的女人不多见,但是,这样的女人不能娶回家,只能这样远远地看着。”

东初认同地点头。

寿亭问:“为什么?归了咱自家,还不愿什么时候叙就什么时候叙?真是想不开。”

家驹说:“六哥,这你就不懂了。这样的女子一旦娶回去,就糟蹋了。鲜花不能摘下来熬汤喝,那是暴殄天物,焚琴煮鹤。”

寿亭提出相反意见:“我看煮了就利索了。”

家驹并不笑:“六哥,你只要看着这个女人好,你真心地喜欢她,最好离她远着点儿。因为一旦走近了,在一起时间长了,就看出缺点来了,原先的那美也有残缺了。要是那样,实在是一种失败。我是刚才见了沈小姐,冒出来的这个想法。”

寿亭不以为然:“那按你这个意思,我和你六嫂,还得一个住南屋,一个住北屋?中间还得隔着个天井?花了一百大洋,什么实事儿没办了,没用的倒是弄回不少!”

东初说:“家驹,你今天别理他!他是胡搅蛮缠,根本不和你说正经话。”

他们正笑着向前走,叙情馆斟茶的那个老妈子撵上来:“先生,等一下。”

他仨停下来,很纳闷。

寿亭故作凶相:“怎么着?还想再要钱?”

老妈子赶紧赔笑:“不是,先生。”说着把银票递给家驹,“我们小姐说,让你们把钱拿回去。”

“为什么?”家驹问。

老妈子笑着摇头。寿亭乐了:“嘿,头一回见。家驹,难道你来个反勾魂,把夜明妃给勾住了?”

老妈子笑着走了。

东初接过来说:“六哥,你看咱俗了吧?人家玩的就是这派。家驹虽说不懂印染,当然我是说不会干印染,可这学问却是通中西,人长得也好,又有留学生的派头。人家沈小姐也是欣赏。人家不是光认钱。这下好了,你在那里胡说八道了一下午,人家又是茶又是烟地侍候着,还把钱退回来。这下看你怎么说。”

家驹有点费解:“这是怎么回事呢?”

寿亭点点头:“周村王铁嘴说过这样的话:‘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她练的这一功,一般人还真扛不住。不说别的,光不要钱这一招儿,咱仨就有点傻。她这是为什么呢?”

訾家的房子青砖青瓦,四角伸出,高大阴森,像个庙。院子也是青砖墁地,左右各一棵银杏树,旁边还有口水井。旁边放着消防锨和一大桶沙子,以备火起急用。

訾文海和儿子訾有德坐在正堂里商量事,小丫头小心地倒茶。那桌椅虽然也是八仙式样,但都是紫檀木的。訾文海身后墙上是他留学获得硕士的大相片。他那时还年轻,黑衣加身,下缀“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法律硕士”字样。

他有五十多岁,带着老式圆眼镜,上唇是细线式小胡子,只镶在嘴唇上一溜,上部剃得很干净。人本来就胖,再加上这溜胡子,就显得凶。訾有德和家驹年纪相同,也是约四十岁,人长得很体面,中等身材,也戴着金丝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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