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亭笑着问:“你哥不要?”
东初说:“他?他要有那个胆量,三元早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了!可是,六哥,你为什么不要?”
寿亭说:“唉,有些东西看上去便宜,可这便宜,有时候也能咬着手!咱现在这两台机我都想卖,还要?要来摆着看呀?”
东初说:“那这花布以后咱就不印了?”
寿亭点点头:“印是得印,但我还没想好怎么个干法。”
东初说:“我哥也是这个意思。”
寿亭笑了:“我觉得,咱在天津也喝了人家的酒,答应了人家周涛飞,不表示表示也显得说话没准儿。好,回去我再想想,要不就开始印,边干边说。”
家驹插进来:“六哥,你可想好了,现在可是印得多赔得多呀!这事行吗?”
寿亭反问:“咱那印花机值十几万,就这样干放着?咱那技工就这么养着?”
家驹没话了。
东初接过来说:“六哥,开埠打得这么热闹,咱要是再掺进去,是不是有点找死?”
寿亭自己干了一杯:“不掺进去,就是坐着等死。”
家驹摇头叹气。寿亭想了想说:“我先干一阵子,先和姓林的过过招。”
东初劝道:“六哥,这事得慎重。咱和姓林的不一样,人家是买办,咱是土生土长的生意人,没必要和他硬干。”
寿亭反问:“咱不干,他能饶了咱?”
东初无言以对。寿亭对家驹说:“家驹,你在宏巨虽说只有一成的份子,可这事还得你同意。咱现在有一千件印好的花布,一直没卖出去。我想拿着这些布玩一把,给搅搅局。”
家驹笑笑:“你说怎么干,就怎么干,我听六哥的。”
寿亭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好!你写个广告,发往上海、天津、济南的大报馆。从明天开始,飞虎牌的印花布暂时降价,九分钱一尺!”
东初睁大眼:“六哥,你疯了!”
寿亭平静地笑着:“没疯,疖子不挤,脓总不出来。东初,你给周涛飞打个电报,告诉他我开始参战。”
东初摸不着头脑,糊涂着答应。
寿亭办公室,文琪冲完了水,刚想出去,寿亭叫住他:“你到楼下站着,别让人上来。”文琪答应着下去了。
寿亭开始给老吴面授机宜:“天津发了二百匹,你告诉老刘,让他在天津每天就卖十匹,多了不能卖。上海地方大,每天卖二十匹。记着,天津的这二百匹要卖二十天,上海那六百匹要卖一个月。告诉他俩,谁要是提前卖完了,就不用回来了,让他们滚蛋!”
老吴问:“济南这二百匹卖多长时间?”
寿亭笑笑:“济南的门市是咱自己的,告诉吕登标,每天卖两匹,也是不能多卖。”
老吴纳闷:“掌柜的,你这是要干什么?”
寿亭笑而不语。
林祥荣办公室里,孙先生对林祥荣说:“董事长,这姓陈的在搞什么鬼?每天卖那么几匹布,第二天又是几匹,他这是要干什么?”
林祥荣很内行地笑笑:“他这是在玩猫捉老鼠。他一降价,我们也得跟着降价,开埠也得跟着降价。姓陈的布少,无所谓,我们也无所谓,可开埠却受不了这种闹法。孙先生,这姓陈的本来是想挤咱们,但他不识字,实际上他这是挤开埠。他卖九分一尺,我们也降到这个价钱。倒要看看开埠怎么办。”
孙先生有些顾虑:“姓陈的要是一直这样与我们玩下去,时间长了我们会受不了的。”
林祥荣用一个指头左右摆动:“不会的,这是他库存的布,他卖完了,开埠也就垮了。我会有办法收拾他的。你去吧,降下来,今天就降下来,我倒要看看姓陈的还有什么花样!”
周涛飞在和丁文东一起着急:“这个陈厂长,他把事情弄反了!他是想打击林祥荣,可这样咱也受不了呀!这没文化就是不行,好心办不出好事来。”
文东说:“我是不是到济南去一趟,给他说明白?”
涛飞站起来走到窗前,苦苦地一笑:“想救火是好意,可拿着汽油当成了水。文东,不用去了,我想用不了多久,开埠染厂就不存在了,还是想想咱俩下一步干什么吧。九分钱,买坯布也不够呀!陈厂长,陈六哥,唉!”
文东走过来:“刚才我过来的时候,董事们正在开会,都快打起来了!”
寿亭正在办公室里与老吴下棋。外面,春雨如絮。
老吴问:“掌柜的,天津的布卖完了,是让咱的人回来,还是在那里等着?”
寿亭看着棋:“上海天津都再登个广告,说新布马上就到。让咱的人回来吧。”
老吴不解:“既然让人回来,那咱还登什么广告?”
寿亭落下棋子:“将军!”
家驹办公室里,家驹打开报纸,刚一看,立刻站起来,慌忙抓起电话。电话不通,他拿起包刚要走,安德鲁进来了。
安德鲁问:“你要出去?”
家驹说:“是的,天津开埠印染厂倒闭了,我要去告诉陈先生。”
安德鲁笑笑:“我也为这件事情。林祥荣又来了电报。你通知陈先生,他如果在一个月内不能开工,我们将终止与他的协议。这怨不得我们。”
家驹看了他一眼:“那是你的事情,你自己去说!”说着冲了出去。
寿亭正在办公室里和苗先生通电话。
苗先生说:“六弟,还撑得住吗?”
寿亭说:“放心,苗哥,我还没开始呢!”
苗先生说:“林伯清,就是林祥荣他爹,给我来了封信,说了你在上海的事情,夸你聪明能干,可没具体说什么事。我看不用去管他。你放开了手干,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说得对,咱不能让他不把山东人放在眼里。”
寿亭笑着说:“苗哥,你得帮我个忙呀!”
苗先生说:“什么忙?说吧。”
寿亭说:“这样,晚上我去你家,一块儿看看苗嫂子。咱弟兄俩见了面再说吧。”
苗先生说:“缺钱吗?如果钱不凑手,你打发账房现在到厂里来就行了,不用等到晚上。”
寿亭说:“苗哥,这事比钱难。”
苗先生说:“好,晚上我等着你。我先说好了,咱谈完事可得杀一盘儿。”
寿亭笑笑:“苗哥,我是服了你了!好好,杀一盘儿。”
三元染厂,东俊办公室,东初和东俊正在商量事情。他的表情很紧张。
东俊说:“老三,你记着,不管陈六子怎么劝咱开工印花布,你也别答应。咱们没有实力和林祥荣干。开埠倒了,咱不能跟着垫背!”
东初说:“大哥,六哥可是一直对咱们很够意思呀!”
东俊说:“有恩说报恩。他陈六子要是倒了,咱再帮着他爬起来,那是情分。做买卖,不能明明看着是火坑也闭着眼往里跳。”
东初一扭头:“这话我说不出来,还是你说吧!”
东俊有点急:“咱俩谁也不用说。你这就去把上海来的工人全辞掉,让他们马上走。陈六子来了,什么话就都好说了。咱不是不印,是没了工人,咱印不了了。”
东初用陌生的目光看着东俊:“大哥,这可有点不仁义呀!”
东俊说:“做买卖讲的不是仁义,做买卖讲的是识时务!开埠倒了,现在只剩下咱和六子能印花布。咱不印,姓林的愿意和谁打就和谁打,可咱要是掺和,就得跟着死。咱也好,六子也好,都是燕子叼食似的从小弄到大,并没有后继财力。可姓林的世代经商。开埠为什么干不过他?姓林的那布是专门织的,就是那么绡。绡了就用纱少,用纱少就成本低。开埠也不是不懂,关键是没人给他织那样的布。老三,你听我的,咱得抓紧上岸。最主要的是,咱辞了工人,退出了花布市场,姓林的肯定领情。你再去上海见他一趟,给他说,以后咱就进他的坯布。咱要是张嘴让他便宜点,他能不答应?”
东初说:“大哥,辞了工人,以后咱也就只能染布了。唉!大哥,我们为什么不能给六哥搭把手呢?”
东俊说:“论说六子也不是外人,采芹是咱表亲。你还不知道六子,他要是发起狠来,根本不顾后果。前一阵子沈小姐扔下几十万,不辞而别,弄得他一直没回过神儿来。放下这么多的钱一走了之,这样的人谁也没见过。前天我见他,他一个劲地笑姓林的,还说让姓林的等着死。你说,就他那点钱能陪着姓林的玩儿吗?嗨!别说了,快去辞工人,他要是一步迈进来,咱就不好办了。”
东初摇着头,叹着气,慢慢地站起来。
寿亭办公室,家驹给他念完了报纸,寿亭哈哈大笑。
家驹问:“六哥,你笑什么?”
寿亭说:“该咱上场了,怎么着,不愿意看你六哥露一手?”
家驹没说话,只是干笑。
寿亭说:“你笑什么?觉得你六哥抵不住林祥荣?我这就弄出他的屎来!”他有点急。
家驹说:“不是,六哥,我不想再在洋行里干了,我还是想回来跟着你。”
寿亭惊且喜:“噢?不怕挨骂?”
家驹说:“六哥,自打我离开你去了洋行,就没有一天高兴过。翡翠也这么说,老二说我是把魂儿落在你这儿了。洋行里对我也不薄,可我就是不愿待了。这句话只能这样说,你的人格魅力别人是不能比的。”
寿亭说:“什么是人格魅……你直说,说我能听懂的词。”
家驹说:“就是你这人让人忘不下。”
寿亭一把拉住家驹:“这就对了。什么他娘的洋行,回来!回来!先别说多少份子了,只要是咱挣了钱,什么份子,抓过来花就是了。你还是天天给我念报纸。那文琪念得是不错,可外国的事儿,他说不明白,急得我直想揍他。”寿亭拉着家驹的手笑起来。
家驹问:“六哥,你想和林祥荣干一场?”
寿亭说:“对呀,你看我行不?”
家驹说:“不是,姓林的家里相当有钱。”
寿亭说:“他有钱,也是一点点地挣来的,也不是他祖宗一生下来就有钱。有钱怕什么?”
家驹说:“咱要是干,是不是拉上东初兄弟俩,让他给咱帮把手?”
寿亭笑了:“咱也不想拉,就是拉也拉不上。东俊的为人我很了解。你可千万别提这事,别让人家为难。家驹,没事,你就等着看热闹吧。哈哈……”
老吴进来了:“掌柜的,上海染厂的山东外庄掌柜的来了,这人姓周,点名要见你……”
寿亭一顿:“噢?下战书?请!”
东俊来到东初的办公室。他显然对弟弟很客气。
东俊说:“林祥荣知道咱辞了工人,也没说什么?”
东初没理他,随手把电报递给他:“你自己看吧。”
东俊看电报,小声念道:“‘我兄深明大义,在鲁协助,将来定当厚报……’老三,这很好呀!”
东初站起来:“大哥,我想分出来自己干。”
东俊意外:“嗯?为什么?”
东初说:“我觉得这样挺没劲!”
周经理翘着二郎腿坐在寿亭对面,他摆弄着手里的烟嘴,根本没拿寿亭当回事。
周经理说:“我们林老板的要求很简单。第一,你先辞掉上海来的工人,特别是背叛过来的那三个人。”
寿亭用肘撑着桌子,表情很认真:“辞掉了工人,那我怎么干呢?”
周经理把烟叼上了:“那我们不管。我们就是要让那几个人知道,背叛是没有好下场的。”
老吴和家驹在旁边生气。
寿亭依然和气:“噢?背叛没有好下场,你们林老板这明明是不让我印花布嘛!”
周经理说:“印不印花布是你自己的事。不过我们林老板说了,你就是印,也顶多是下一个天津开埠。你自己看着办吧!”
寿亭说:“你老板没提那八千件布?”
周经理说:“林老板说了,说你知道该怎么办。”
寿亭说:“噢,是这样。我知道怎么办。周经理,林老板也没给我写封信?”
周经理轻蔑一笑:“林老板说不用写,说你不识字。”
家驹想冲过来,寿亭示意他坐下。
寿亭笑着说:“我周围有识字的呀!老吴,你去把金彪叫来,他识字。”
不用叫,金彪就守在门口,他推门进来,怒目而视:“掌柜的,什么事?”
周经理根本不看他,看着天抽烟。
寿亭说:“周经理,你们林老板的意思我知道了。现在请你转告我的意思。金彪!反正抽这个王八羔子十个嘴巴!”
周经理惊得站起来,金彪一把抓着他的领子。他叫道:“你不要胡来!你不要胡来!”
金彪的大巴掌抽了下去。
文琪在门外吓得两腿直抖。
周经理坐在地上,满嘴是血。
寿亭对老吴说:“通知车间刷机器,晚上江浙饭店请客。金彪,你这就去江浙饭店,让他把场子清了。两桌上海菜,专请上海来的师傅,三桌山东菜,就请那些老伙计。咱们来个一醉方休。喝完了酒,明天开工。”
周经理问:“陈先生,我可以走了吗?”
寿亭冷笑:“你也别洗脸,就这个模样回去,告诉林祥荣,用不了几天,他比你还惨。滚!”
金彪刚想过来扔出他去,周经理一看不好,自动蹿出去,由于撤退太急,一下撞在门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