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_大染坊 - 海棠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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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1 / 2)

山东劝业银行是个德式的小楼,在济南经二路上。早晨,高名钧正在和一个梳分头的小头目商量事儿,有人敲门。他轻轻说了声:“进来。”

訾文海提着公文包进来了。他意气风发,西装革履,老式眼镜也换成了新式金边眼镜。高经理一见,慌忙绕过桌子,伸着双手过来:“訾先生,不,訾董事长,这么早就来了。快请坐。”说着拉他到沙发上坐下。回头对手下说:“倒茶!”那人出去了。

高经理问:“买卖怎么样?我看三元他们都让你给挤趴下了。”

訾文海笑笑:“小事一桩,这才刚开始呢。名钧,你看着,好戏还在后头!”说着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票据,“四万七,连本带利一块儿还上!”

高经理很吃惊:“这么快呀!”

訾文海笑笑:“过去傻呀,干律师,弄个千儿八百的就算大钱,现在想来真没劲。干律师,说多少话,费多少劲,外带得罪人。说来说去,还是干实业呀!”

高经理说:“你厂里的布我听说还赔钱呢!”

訾文海说:“那是对外这样宣扬,名钧,要是赔钱我还干个什么劲?”

茶送来了,茶坊出去之后,高经理说:“要按你这个说法,那三元赵家还有那个什么陈六子,可挣了大钱了!”

訾文海叹口气:“谁说不是呀。名钧,咱下手晚了,要是早干,苗瀚东那点钱算什么?”说罢,一脸后悔不迭的表情。

高经理点点头:“怪不得济南这么多染厂呢,这一行还真挣钱。我多次派人找这几个厂,求着他们低息贷咱行里的款,他们就是不贷。原来这一行利挺大呀!”

訾文海说:“这一行利大归利大,但不是一般人能干得起的。光那些设备就买不起。好在有你帮着我,这才算把厂干起来。真得谢谢你呀!”

高经理问:“和你那合伙人相处得还行吗?”

訾文海淡淡一笑:“无所谓行不行,只是这人胆子太小,再加上资金也不充裕,我的好几个计划也就无法实施。名钧,当初合伙的时候,很多人劝我,不让我和他合伙,说这人虽然人品不错,但是个书生,不是干实业的料。你说,我也没干过实业,也不知道什么人能用,什么人不能用。他又在上海,咱要干个什么事,还得打电报去通知他,这也延误了好多生意。”

高经理眼珠一转:“你有没有想过把他的股份收过来?或者另外选合伙人?”

訾文海笑笑:“那不行。这厂刚刚挣了点钱,咱就这样想,有悖我的处事原则。既然合伙了,就要一直干下去。只能他自己退出,咱不会主动提出这样的事来。否则,一旦传扬出去,咱这名誉受不了呀!”

高经理点点头:“也是,这样也真是不太好。不过他人在上海,这边的事情他也不知道,挣钱赔钱还不是咱说了算?”

訾文海正色道:“名钧,你知道,我是法律硕士,所有违法的事情我是不会去做的。挣,就一块儿挣,赔,也一块儿赔,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名钧,你不知道,这干实业就怕合伙人不和,一旦出现那种局面,双方都很尴尬。唉,就这样吧!”

高经理说:“哟,我都忘了给你拿烟了。我自己也不抽烟,总是忘了。”说着就要去拿烟。

訾文海隔着茶几拉住他:“名钧,我现在不抽烟了,厂里防火,我要率先垂范,戒烟了。咱这是正规的工厂,不能和陈六子那样土作坊一样。不叫董事长,也不叫总经理,非要叫什么六哥!弄得跟白莲教似的,哪里像个工厂的样子!”

高经理很赞许:“訾先生,我算看出来了,你不仅是个好律师,干工业也是好样的。”

訾文海谦逊地笑笑:“也是难呀!唉,光挣钱了,也是忙得我焦头烂额。名钧,你这边的生意怎么样?”

高经理无奈:“也和你差不多,股东们也是意见不和,加上又都在社会上有点地位,自以为本事挺大,我也很难说服他们。咱这劝业银行,本来就是私人银行,和官办的就应当不一样。人们到咱这里来存钱,本来就是为了利息高。我提过好几次了,就是通不过。他们说利息高了,贷款利率也得跟着抬起来。现在的情况是,有钱的不贷,没钱的咱不敢贷,整天掂量。加上你又不替我办法律方面的事了,这就更不敢贷了。万一贷死,谁帮着往回要呀!訾先生,你这一换行业,对我这里也是有影响呀!”

訾文海说:“我自从干了染厂,读了很多金融经济方面的书。我看你们这里经营的思路就不对。在西方,贷款就是对企业的投资,银行是从企业的盈利中获得利益,是一种长远的合作。而国内的银行呢,看重的是利息,这种方式太幼稚了!中国的银行不能称之为银行,只能说是钱庄,是很初级的一种金融机构。比起清朝来,也没多少进步。中国民族工业之所以发展缓慢,与这种银行经营方式也有很大关系。”

高经理听得津津有味,不住地点头。这时,訾文海站起来告辞:“我得回去了,上海的供货商十点钟到厂里去。名钧,你不知道,这一千染厂呀,什么人都找上来了,通过各种关系向你推销他们的货,也实在没办法。”

高经理起身相送:“訾先生,你还得关照我的生意,你什么时候方便,咱们还得长谈一次。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听了你刚才这番话,真长了不少见识。”

东亚商社里,滕井在办公室里和三木讨论问题。

滕井说:“我们最理想的人选,就是陈寿亭。这个人虽然对我们不友好,也多次欺骗我们,但是他的商业能力是我们需要的。我想去济南再和他谈一次。他是个商人,对他来讲,钱是第一位的。你认为怎么样?”

三木说:“社长,我看,你要是真想让他为帝国出力,只能挤他,挤得他走投无路,让他主动与我们合作。那样,他才能心甘情愿。訾文海太自私,也没有眼光。他把自己发财放在第一位。我们只是出于无奈,才选择了他。如果我们真想把陈寿亭拉过来,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青岛的这俩厂一块儿加入倾销。到时候不用说陈寿亭,可能连另外那家姓赵的,也会主动跑上门来求我们。如果我们不这样干,济南的模范染厂就没必要再经营下去。那一个厂孤掌难鸣,白白浪费帝国的资金。是这样吗,社长?”

滕井点点头:“訾文海我是早想放弃了,但是我们投入的那些资金还没有收回来,就这样罢手,太便宜他了。这人让我十分讨厌。”

三木进一步说:“社长,我们派去的财务人员昨天来电说,訾文海从厂里开走了四万七千元的支票,还了银行的贷款,自己又从家里拿来钱顶上。他这是为什么?是不是想找退路?”

滕井一惊,转而笑了:“他这可能是硬充颜面。他在济南相当孤立。”

三木说:“济南这个地方我们不干则已,只要干,就得着眼于整个山东。中国人很穷,除了吃,就是穿,布匹对于中国来讲,事关国计民生,也就是所谓的战略物资。所以,我建议,把青岛的这两个厂一块儿加上去,加重打击的筹码,一举冲垮山东的印染业。”

滕井慢慢地点头:“是这样,控制了印染业,也就间接地控制了纺织业,然后就沿着津浦路向南推进,与我们上海的同仁汇合。三木君,去订车票,我处理一下手边的事情就去济南。同时,你把我们刚才讨论的决定,写一个最后通牒发给陈寿亭,约他后天早上十点,进行最后谈判。不要早发,要等着我到了济南之后再发,不能给他留出思考的时间。懂了吗?”

三木站起来:“嗨!”一鞠躬出去了。

滕井摇电话:“接元亨染厂贾总经理办公室。”滕井拿过全家的合影看了看,笑笑,放下了,“思雅吗?忙什么呢?”

贾小姐说:“退货!仓库里全堆满了。都是你干的好事。”

滕井笑着:“没有问题。我采纳了你的建议,加上大华元亨一块儿干。你现在把这两个厂的机器全开起来,印布!”

贾小姐说:“还印?往哪里放?”

滕井说:“放在车站新建的仓库里。印出来的布先不要往东北发了,等我电报。我要是和陈寿亭谈不拢,就把这批货发到济南。我们占领整个山东市场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贾小姐冷冷地说:“要是早这样干,山东市场早在我们手里了。贪图小便宜,误了大事。好,我忙着,挂了!”

滕井说:“晚上你过来吗?”

贾小姐说:“今天不方便,等你从济南回来再说吧!”

滕井放下电话,阴险地笑了。

訾有德和父亲在办公室里喝茶,表情很轻松。訾有德说:“还是这新机器快,李万岐也真能干。爸爸,从上海新来的那两个技工,也是第一流的。只是要求加薪呢!”

訾文海说:“工薪低,当时应当提出来。合同已经定了,就按合同办事。有德,记住,不能他说什么咱就答应什么。要依法办事。关于加薪的事情,等合同到了期再说!”

訾有德说:“他要是走了呢?”

訾文海说:“那他是自找麻烦。你忘了咱是干什么的了?他只要一走,法警马上去上海把他抓回来。不仅挣走的钱要交回,他还得赔偿咱们的损失。”

訾有德点点头:“也是,咱的工钱比上海高,他回上海还挣不到这些钱呢!可是,爸爸,他们提出来说,没想到还要加夜班。”

訾文海说:“不加夜班能给他那么多钱吗?合同上又没有规定不加夜班,不用理他们。”

訾有德说:“好,就这么办。爸爸,可是你注意到没有,咱厂对面那个旧房子被推倒了,这才几天,又盖起一个新式房子来。我让人去问了,说是贸易行,明天开业。”

訾文海笑了:“什么是实力,这就是实力。他怎么不跑到热闹的地方开店,却跑到咱门口来?就是看着咱的买卖红火。一是想和咱做买卖,再就是咱这里来的客商多,他能沾上点儿光。”

訾有德说:“滕井明天就到,正好让他看看。”

訾文海说:“有德,滕井这边我看可能有变,咱的货去了青岛,他应当早来了。这有两个可能,一是没想出好办法来,再就是他心有退意。”

訾有德很紧张:“他要是撤了,咱可怎么办?”

訾文海自信地笑笑:“什么叫狡兔三窟?哼,撤了更好,我早找好下一个合伙人了。劝业银行!那不比滕井好千倍?”

訾有德高兴:“对,那样名声也好听,省得咱整天不敢说和谁合的伙。这好,有银行在后头撑着,比滕井好多了。再说,劝业银行的那些股东多是些头面人物,对咱们也是有利的。现在推销布的都快把门挤破了,咱完全可以不用滕井的坯布。”

訾文海说:“这几天你盯着,还是连夜干,把那五千件布全印了。他要运走,就得付加工费或者冲抵股本。否则,一件布也运不走。这里不是东三省,他不敢把咱怎么样!”

大概有十点多钟,模范染厂对面的那家贸易行开业了。左边牌号是“赵陈林记印染纺织贸易行”;右边并排挂着三块牌子:“上海林氏染厂”、“济南三元印染厂”、“济南宏巨印染厂”。广告招牌是“加款收单”,那字一个足有半米。

吕登标和染厂的周经理还有三元染厂的刘经理,站在门口。

三挂大鞭炮挑着。一个伙计过来问吕登标:“吕经理,点吧?”

吕登标流里流气地向上一拉袖子:“他娘的,点!”

三挂鞭炮一齐点燃,响成一片。

訾有德在办公室里听见动静,一惊,正想站起来出去看看,一个监工跑进来:“董事长,总经理,不好啦,三元宏巨还有上海染厂把店开到咱门口啦!”

訾文海一听,忙对儿子说:“去,快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訾有德连跑带走地出来,这时,鞭炮已经停了,登标他仨也回身进了屋。訾有德拍打着硝烟来到贸易行,定睛一看,抱拳行礼:“恭喜恭喜,哪一位是主事的?我是模范染厂的总经理。”

登标坐在那里没动,斜着眼问:“你就是那姥姥不喜、舅母不爱的訾有德?有什么事?”

訾有德一听:“你怎么这样说话?”

登标站起来:“我原来不知道有你这一号,也是听别人说的。訾经理,有何指教?”

訾有德憋气地忍了忍:“我是想问问你门口这加款收单是什么意思。”

登标一扬脸:“好,请坐。上茶!”

这时,钱世亨带着两个喽啰抬着匾进来了,额上写的是“财源广进”。他进门冲着登标躬身抱拳:“吕经理,恭喜发财!我大哥有事不能来,送块小匾,不成敬意,还望笑纳。更盼贵号日进斗金,日进斗金!”

訾有德一看钱世亨那客气的样子,有些傻眼,忙上前施礼:“二哥也来啦。”

钱世亨看他一眼:“这是三元宏巨的买卖,宁五爷从天津来了电报,让我告诉你爷儿俩,还得多关照。”

登标说:“钱老板,今天忙,改日把酒补上。”

钱世亨一抱拳:“不敢叨扰,告辞。”说着带着两个手下出来。

登标也送出来。回来后,登标给訾有德递上烟,茶也倒上了。他说:“訾经理,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訾有德说:“噢,我是问你加款收单是什么意思。”

登标说:“嗨,这简单,这收单,就是收你客商的单。”

訾有德说:“那是为什么?”

登标说:“赚钱!你厂里那布便宜,我们收了再卖,专往胶东卖。”

訾有德说:“你们这不是故意和我们作对吗?”

登标说:“你正好把话说反了,是你们和我们三家作对。所以才收你的单。你那客商从你厂里提出布来,运回当地,顶多加上五厘钱,我看这也太麻烦,我们直接加上五厘钱收了,让客商连运费都省下。”

訾有德气得无言以对。登标接着说:“其实,咱对门干买卖,你根本不用费那样的劲,印完了,直接交到这里来就行,那五厘钱我让你赚,这样多好!”

訾有德说:“我有五千件,你能一下子要了吗?”

周经理插话说:“别说五千件,就你这样的厂子,一下子收下五个都不会有问题。你不知道上海林家吧?”

登标冷冷一笑:“訾经理,要说卖个三尺二尺的,你兴许还能做了主,五千件,这么大的数,你得先问问日本鬼子。”

訾有德一听这话,站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登标说:“訾经理,我在青岛就认识滕井,那时候你还不知道干什么呢!别说这个,滕井昨天从青岛订的火车票,今天到济南,这个我都知道——盯人盯票,我们都用了好多年了。回去给你爹说吧!还有什么事吗?”

这时,进来一个客商,三元的刘经理赶紧接过来:“冯掌柜的,多少?”

那个客商看看訾有德,不敢说。登标说:“你怕他个〓,用不了几天这个厂就没了。”

訾有德实在受不了,一甩手愤然而出。

登标哈哈大笑,又向上一拉袖子,对旁边的伙计说:“去,告诉掌柜的,开业大吉!”

伙计得令而去。三个经理坐下来喝茶。登标说:“怎么样,有点儿意思吧?对付这样的王八蛋,就得给他来点儿绝的。”

周经理说:“你们陈掌柜办法真多!”

正说着,三元染厂派来的刘经理指着模范染厂门说:“快看!”

这时,模范染厂里出来两个人,抬着块大牌子,往门口一立,白纸黑字:“暂停发货!”三人大笑起来。

晚上,高岛屋,滕井和訾文海席地对坐。訾文海神情激动,滕井倒还平静。

訾文海说:“滕井先生,你明天也别再和陈六子费话了,咱们就开始干吧。我非把他们挤死不可!”

滕井反唇相讥:“訾先生,你又不负责亏损,我自己受不了呀!”

訾文海突然变得十分大度:“好,我承担亏损,我就是把这个厂全赔完了,也要和陈六子干到底!甚至连上乡下我家的那一千亩地!”

滕井说:“你早就应该这样!訾先生,明天我去了,把咱们的想法对陈寿亭一说,我估计他当场就会服输。訾先生,陈寿亭惯于使用化敌为友的手段,当初他和孙明祖在青岛就是对头,现在孙明祖帮着他在青岛打击我们。今年春天,他和林祥荣势不两立,现在他们又联合了起来。你能说,他不会和我们化敌为友吗?不一定。他惯用的手法就是先让你认输,然后再和你成朋友。这一次,我们要给他改改规矩,要先让他认输,然后再成为伙伴。訾先生,今天你是吃了一点气,这没什么,回头我让陈寿亭向你道歉。訾先生,你应当知道,把大华和元亨扯进来,我们付出的代价相当大。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能这样做!”

訾文海说:“他要是不怕这一套……”

滕井哈哈大笑起来,然后说:“他们三家收布可能收得起,可收起来以后又怎么办呢?他们把布运到哪里,就冲击哪里的市场。他们光收布了,自己的染厂还干不干?他之所以跑到模范染厂对面收布,就是为了干好自己的染厂。訾先生,你应当看到,他这是一种没有办法的办法,因为我们的冲击力让他惧怕。他不收,自己的染厂就开不了工。他现在可以向青岛反倾销,我们把青岛都让出来了,他还往哪里卖呢?你等着,陈寿亭明天晚上就会坐在这里,端着酒向你道歉!我有这个把握。”

訾文海点头:“只是太生气了,我都快气糊涂了。来,咱干一杯!”

二人一饮而尽。放下酒杯之后,滕井问:“訾先生,亏损,你是要承担一点的。如果我们把陈寿亭拉进来,他也要承担一点。将来等我们把山东的染布市场占领之后,把价钱提起来,得利最大的还是你和陈寿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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