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_大染坊 - 海棠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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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1 / 2)

采芹从南京回来了,一家三口坐在那里吃饭。寿亭手里拿着一个镜框,里面是一张满月婴儿的照片。

采芹笑着说:“快吃饭吧,都看了一百遍了!你也真是老了,这么喜欢孩子!”

福庆把镜框要去:“该我看了!”

寿亭端起酒来一饮而尽:“好,这孩子长得虎头虎脑的,像个军人的后代!”说着又要照片。福庆亲了照片一下,还给了父亲。寿亭看着相框,对着里面的孩子说:“六子,这个名行吗?这是我给你起的,你和我一个名儿,我是你舅!”眼里满是慈爱。他端过酒盅,一碰相框:“咱爷儿俩先干一个!”说着一饮而尽,纵声大笑。

采芹把相框要过去:“你别给弄湿了,先吃饭。”

寿亭又是一盅。

福庆说:“爹,把小表弟的相片挂到我屋里吧?”

寿亭说:“那可不行,我还得看呢!”

采芹说:“你派去的那犒军团快成了送年货的了,吉普车那斗子差点装不下!”

寿亭说:“我这还从礼单上弄下来一些没用的来呢!要是依着东俊嫂子那意思,我看得专门挂一节车厢!家驹说,德国有冰箱,吃不了的东西可以放在里面,夏天也不怕。咱中国要是有那东西就好了!”

福庆说:“我那物理老师也说过。”

采芹说:“咱妹子家里就有!就是太响,在楼下厨房里放着,像个大衣橱,整天嗡嗡地转,没让那东西乱死我!”

寿亭说:“噢?要是早知道有那东西,咱就多办上几个肘子了。”

采芹说:“还吃肘子!远宜可胖了,现在都不敢吃饭了。”

寿亭:“哈哈,胖了好,显得富态!我就看着那些面黄肌瘦的不得劲,和没吃饱似的。你们也没一块儿照个相?”

采芹说:“照是照了,远宜不让往回拿,说是太难看了,怕拿回来大伙笑她。”

寿亭笑着说:“嗨,好看难看的怕什么,知道是那个人就行。”

采芹说:“寿亭,我就纳闷,你怎么知道坐月子要吃阿胶?我又没吃过。”

寿亭说:“咱这些土孙哪知道这些!是厂里那些上海师傅说的。嘿嘿,怎么着?”

采芹说:“这东阿阿胶一捎了去,远宜那佣人直说正宗地道。远宜天天吃,只是捎得少了些,这兴许快吃完了。”说时,采芹脸上有计算数目的表情。

寿亭不以为然:“这好办。既然远宜觉得好,明天让家驹寄一箱子去。你体质弱,也该吃一些,不用等着坐月子。可是,你什么时候坐月子?”

“我揍你!”

寿亭笑得很幸福:“我说,咱那妹夫没领着你们在南京逛逛?”

采芹说:“逛!全逛了。翡翠大嫂俺仨还好点儿,老三家是玩疯了。长鹤还派军官请她跳舞,军队一有舞会就派汽车来接她,没把大嫂气死。这出了济南府,我看大嫂那威风也没了,老三家也不管那一套了,汽车一来,抹上那口红,穿上制服裙子就走呀!不管大嫂怎么用眼剜她,全不管用了。在那里跳了还不算,回来之后那脚还蹦跶呢!”

寿亭哈哈大笑:“好!明天我就给东俊哥说说。他不是有本事吗?不是整天讲什么家风吗?好,老三家舞也跳了,我看他怎么办。”

采芹说:“这个老三也是!他老婆临走,给了她那么多的钱。她出去跳舞,一看金货过了时,什么金镏子、金耳环全摘下来了,从耳朵到手上全是钻石首饰。长鹤也是依着她,还打电报叫来上海培罗蒙的裁缝,是当兵的叫来的。那裁缝哪见过这场面?给她量尺寸,那手直哆嗦。远宜也是,在个月子里,也下了床,在一边给裁缝指画着。什么女式西装、裙子、坎肩,整整一大皮箱呀!培罗蒙一见长鹤那气派,知道这官小不了,没几天就把衣裳送来了。要不老三家这么个闹法,我们还得再呆几天。我一看不好,这才催着回来。远宜也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里。福庆,别在这里听大人说话,去你屋里写作业去吧。”

福庆十五六岁了,正听得热闹,不愿意走,可一看母亲那脸色,也只得站起来快怏地出去了。

福庆出去之后,采芹接着说:“寿亭,你不知道,长鹤派来的那三个军官都是什么来着?”

寿亭着急:“我又没去,我知道是什么?什么事就直接说吧。”

采芹想起来了,一拍腿:“想起来了,都是校官。你不知道那人长得多么精神!都穿着那将校呢的军服,扎着那武装带,个个都会说外国话。我对远宜说,老三家别跟着人家跑了。远宜一听,差点笑死,嫌我封建。可大嫂是真撑不住劲了,一有空就催我,恨不能马上回济南。我也是怕,老三家要是真的跟着军官跑了,咱回来怎么对老三交待呀!”

寿亭正要喝酒,一听这话乐得一口酒喷出来。笑过之后,擦了擦嘴说:“这事我也得给东俊说说。我看他怎么说!”

采芹说:“你可别价,别让大表哥脸上挂不住。”

寿亭说:“采芹,你这就是外行呀!人家为什么弄了三个军官轮流着请?就是怕摁着一个人请她,弄出感情来。这是让老三家花眼。让她看着一个比一个好,可是和哪一个也玩不长。我说,老三家跑了不要紧,只要你别跑了就行。想起来了,你是小脚,跑不快。”

采芹也笑了:“我这就揍死你!翡翠说,幸亏没让她家老二一块儿来,要是这俩新式人儿凑到一块儿,那才刹不住闸了呢!这回来的路上,老三家就和掉了魂似的,直说济南土,没有意思。”

寿亭伸手:“再把咱外甥那相片递给我,我还得看看。”

采芹递给他,寿亭看着,就是觉得好,不住地点头,随后问:“咱妹夫没说‘光复’这名怎么样?”

采芹说:“夸你呢,说你起到他俩心里去了!”

早上,飞虎看见寿亭进了厂,飞速冲茶。老吴在办公室里刚想坐下,寿亭提着一盒子点心进来了:“送礼的来了!”

老吴忙上来双手接过去:“掌柜的,这是六嫂带回来的?”

寿亭说:“正宗南京桂花斋的十八样。那云片糕还真是有点意思。”

老吴双手捧着点心放到桌上:“我得好好放着,到年下捎给我爹。谢谢掌柜的,也代我谢谢六嫂!”

寿亭拉把椅子坐下:“这货卖得怎么样?”

老吴说:“咱那些客商又都回了头,又开始进货了。这天冷了,老百姓该准备棉衣裳了,单色布出货快,花布慢点了。掌柜的,别看訾家就闹了这四十来天,咱又是停机又是退货的,至少得亏十万块钱!昨天三元的老赵叫我去喝酒,他厂里也是亏了这个数。到这时候那些一毛二一尺的模范布,在有些地方还没卖利索呢!咱这厂太大,地盘也大,撑不住冲货。要不是刹住得早,咱兴许过不了这个年呀!”

寿亭冷冷一笑:“自打我干染厂以来,还没吃过这么大亏呢!文琪回去了吗?”

老吴说:“回去四五天了。上海来的那马经理天天教课,前天算是教完了,还留下了作业,说是从上海回来之后还要检查,谁要是做得不好,当场就辞。那姓马的又从上海叫来两个印布的高手,教那些工人学着开机器。那俩人说的上海话工人们听不懂,訾家那儿子就当翻译。他娘的!这是要大干呀!”

寿亭笑笑:“一会儿,你上楼去我那里一趟,我得给文琪交代点事儿!”

上午九点,上海法租界路德维拍卖行,应标厂家三三两两地陆续入场,一边走,一边商量。

这个小会场虽然不大,但很讲究,每个竞标厂家的面前都放牌子,标出厂名。以中间的过道为界,左边是中国厂家,右边是日本商人,泾渭分明。

訾文海身着笔挺的藏蓝西装,上口袋处挂着小红条,一朵小花,小红条上写的是“发标方董事长”。高名钧也是衣帽整齐,标牌为副董事长。马子雄油头铮亮,神采飞扬,红条职务为总经理。这时,三人正在贵客厅议事。

訾文海看看表:“子雄,就看你的了!”

马子雄信心百倍地点点头:“董事长,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这时,一个马子雄的助理带着拍卖师进来。马子雄赶紧站起来握手:“长丰兄,你还得多帮忙!”

訾文海高名钧也站起致谢。

拍卖师说:“没有问题,这个‘虚灶’和我配合多年了,没有问题,他会见机行事的。”

马子雄说:“古董字画他可能内行,却不一定懂纺织。中国厂家叫到六十的时候,就要小心,不要随意再叫,让他看看再说,不能让他掉到‘井里’。日本大件叫到七十的时候就得小心。日本人很团结,他们往往为了国内各方面的关系,不会拼得太厉害。千万千万!日本人亏本的生意是不做的。他的本钱在六十三附近,一定不能让‘虚灶’乱叫‘点儿’!”

拍卖师说:“日本方的那个虚灶就在日本留过学,我是花大钱请来的,人很精明,你放心好了,你就等着请功吧!”

马子雄看了一下表:“九点三刻开始,还有十分钟。董事长,咱们上台吧,等唱完了厂名差不多正好到点。”

这一行人站起来,穿过会场向主席台走去。会场一片小声议论。

訾文海在主席台上就坐。马高二位一边一个。

主席台上方的横幅是“山东模范印染厂上海坯布招标会”。

主拍师用槌子轻打了一下落铃,会场安静下来。他冲着下面笑笑,朗声宣布:“山东模范印染厂上海坯布招标会,现在正式开始!”

一片掌声。

他又打了一下落铃:“本行在接受此次竞标委托之后,特别聘请了法租界专业人士,对所有报名企业的产品样品,进行了第三方权威鉴定。通过拉长拉宽缩水等各项试验,各报名企业之产品均达到发标的质量要求,全部合格。”

又是一阵掌声。

主拍师开始进行下一项:“现在我介绍发标方代表。”他向后一躬身,“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法律硕士、中华律师公会理事、著名律师、山东模范染厂董事长訾文海先生!”

在掌声中訾文海起立致意。

主拍师开始宣布拍卖规则:“先从中国八百米小件拍起,然后再拍日本一千米大件,然后,通过尺寸折算,以价格最优者为获标者。现在开始宣布中方应标者企业名称。”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唱企业名,“上海庆丰纺织厂!”

厂方代表起立。

“上海德华纱布公司!”

这时,一辆豪华汽车朝这边驶来,汽车上插着日本国旗,法租界巡警的两辆白色三轮摩托开路,行人都驻足观看。

汽车上,明石有信身着白西装,器宇轩昂。他旁边的太太一身日本和服,右胸上戴着贵族族徽,图案是两把战刀交叉在一起。日本太太美丽恬静,明石有信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握着她的手。

会场内,中方企业已经唱名完毕,正在进行日方企业唱名。

“日本三菱商社上海分社武田为泽社长及他的助手!”

武田五十多岁,站起来鞠躬。

“三和商社大岛成二社长及他的助手!”

两个日本人站起来鞠躬。

“井伊商社明石有信社长及他的助手!”

日本方队里没有人站起,但却交头接耳。

武田说:“井伊阁下家也来支那经商?”

助手摇摇头。

武田说:“那我们怎么敢和阁下同场竞标?”

助手说:“能见见阁下家的人也是我们的幸福。”

武田说:“明石少爷也是应当见见的,听说是全日本最有气派的男人。”

助手说:“不用说井伊阁下,就是明石家来,我们也只能退出。”

主拍见没人答应,就说:“我继续向下宣读。”

汽车已经接近拍卖行。

拍卖方已宣布完了日方单位,说:“井伊商社到现在还没来,根据规则,这属于自动弃标。我们不等了。现在,山东模范……”

他还没有说完,日本方队中站起一个青年日本人:“不行,要一直等下去,否则我们全体退场!”

主拍有点傻,訾文海有点慌,刚才念出井伊来时他已经有些慌乱。

那个青年日本商人站在那里说:“井伊前辈阁下曾经和乃木男爵一起,为了帝国的事业,与俄国人大战旅顺口,血洒老虎滩。那是我们大日本帝国永远的光荣!井伊前辈阁下是帝国永不凋谢的名将之花!”

日本方队这时已经全站了起来:“对!如果不等,我们会向中国政府抗议的!”

会场有点乱了,日方方队中许多表情不屑,骂骂咧咧。这时,两个法国巡警手拿着一张纸进来,蹿上主席台,洋腔洋调地说:“明石先生到了,你必须照这些宣读!”

訾文海、马子雄等全傻了。

主拍师拿着那张纸,张口结舌,定了定神,答应了巡警。可是那俩巡警却不下台,而是一边一个站在台口上,好像是保安。

主拍师看着那张纸,高声朗读:“井伊喜志伯爵之女井伊博浪及他的丈夫明石有信先生!”

日本人全体起立,面对门口。

这时,明石有信穿着白西装,挽着太太向主席台走来,身后是两个穿西服的助手。

这边,早有人在主席台前放好位子。

明石有信刚走进过道,日本人集体鞠躬:“阁下!”

明石淡淡一笑,日本太太只是轻轻地一点头。

明石往前走着,日本人躬着身,不敢抬头正视。訾文海想站起来,被马子雄一把拉住。

明石有信和夫人入坐后,茶立刻送上来。主拍师看着他,明石示意可以开始。

主拍师擦了擦汗:“我们十分荣幸地请到了明石先生及他的夫人。我们现在开始发标。先从中方开始……”

那个日本青年又站起来:“不!要先从我们开始。”

明石戴着白手套,根本不向后看,只是轻轻一抬手,那个日本青年立刻鞠躬坐下。

明石示意开始。

主拍师喊道:“八百小件从六十八元倒竞,依次举牌,减价一元。现在正式开始!”

下面一个牌子举起。

主拍师喊道:“六十七元!”

又一个举牌的。

“六十六元!”

又一个举牌的说:“我们直接叫到六十二元!”

会场一阵嗡嗡声。

主拍师:“六十二元一次!”

訾文海在台上直出汗,掏出手绢来擦着。

“六十一元!”

又一个举牌的,马子雄和訾文海交换了一个眼色。

“六十元!”

会场一片肃静。

“六十元一次!”

又一个举牌的。

“五十九元!五十九元!”

又一个举牌的。

这时场内的空气有点窒息,中方应标众人交头接耳,摇头叹息。

“五十九元一次!”

主拍师向下看着,訾文海已露出喜色,马子雄按着他的手。

“五十九元两次!”

主拍师的槌子拿起,这时,明石示意助手。那个助手高喊:“五十八元!”

主拍师有些傻,干笑着说:“明石先生,我们现在是竞八百米小件。”

助手说:“大日本帝国不出产那样的小件!一千米,五十八元!”

主拍师差点昏过去,晃了两晃,扶住桌子,这才保住了平衡。

中国方队参加的企业有些蒙了,其中一位说:“这不是来玩帅吗?哪是竞标!”

另一个说:“少爷羔子不行,什么样的家业也能让他玩没了!”

日本方队也傻了,随之全体起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明石回过身,浅浅一躬身,算做致谢。

訾文海马子雄实在受不了了,直接从台上蹦下来。訾文海老远就伸着手,直奔明石有信。可明石毫无反应,只是冷冷看着他,訾文海那手只好落下:“阁下,我曾在贵国读过书,是东京帝国大学。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最值得回忆的一段时光!在日本读书的时候,我曾在墙外瞻仰过贵宅,没想到今天能和阁下成为长久的商业伙伴,訾文海实在倍感殊荣!”说罢深深地鞠了个躬。

明石一笑:“多承关照。具体事宜请与我的助手滕山君接洽。明石告辞!”

明石挽起太太昂首向外走来,那两个法国巡警跟在后面。所有的日本人全体起立,先是鞠躬,然后齐呼:“光荣属于帝国!光荣属于帝国!”

主拍师这才想起竞标已经结束,当地敲了一下落铃,高呼:“井伊商社中标!并取得长久为山东模范印染厂供货资格!”

日本人还在那里欢呼雀跃着。

晚上,上海国际饭店中餐厅,訾文海和高名钧还没从喜悦中沉静下来。

訾文海看着窗外夜色里的霓虹灯,不由得感叹道:“十里洋场,无奇不有啊!大上海,多年不来了!嗨,这些年光剩下打官司了,为了千儿八百的争来斗去的。名钧,现在想起来真觉得幼稚,甚至是脸红!”

高名钧也说:“该让银行里的那些股东也来看看这个场面,看看明石有信的气派。唉,真不平常呀!真气派呀!他老婆也真漂亮!这样的日本女人我还从来没见过。”

訾文海说:“贵族就是贵族。这是多少代人气质的沉淀呀!名钧,你知道他的布为什么这么便宜吗?”

高名钧说:“不知道!”

訾文海说:“这就是贵族。井伊家参加过日俄战争,他是不交纳所有税赋的。这一点让英国的皇室都眼红。有了这样的供货商,还什么陈六子、赵东俊,全得给我跪下求饶。”

高名钧说:“天意呀!这是天意,是天帮着咱发财呀!訾先生,你看看人家,人家那气派!你看那些日本人,平日里那么横,一见明石两口子全没脾气了。”

訾文海说:“名钧,你是不了解日本呀!日本是个等级分明的社会。在明治以前,只有贵族才有姓氏,其他人就是乱起名,就和咱这里狗剩子、连锁子似的,随便一叫,就是个记号,连个姓都没有。直到明治八年,才颁布了《苗字必称令》,一般的日本人才有了姓。别看那些日本人在中国这么横,在他们国家,见了贵族就得让路,就得主动过来请安。有的人一生也不一定能见上贵族一面,更别说什么在一块竞标了。今天是先竞的中方,要是先竞日方,那些人根本不敢举牌。借给他们三个胆也不敢举。还是子雄有眼力,一下子叫了两国两方,要是只叫日方,今天咱就麻烦了。要是明石要个高价,日本人都不敢争,布价再高咱也得要呀,否则保证金就没了。我现在想起来都后怕。”訾文海抖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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