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日本特务机关,一个汉奸进来说:“伍田先生,周涛飞卖掉了开埠染厂,这两天就办交接。”
伍田站起来:“想跑,不行。”伍田凑到汉奸的耳边低语,汉奸点点头出去了。
晚上,汇泉楼饭庄,寿亭和柱子对坐着,腰里还都系着孝带。店里并没有其他客人。
掌柜的过来了:“陈掌柜的,你这番孝道,兄弟是从心里佩服。济南府谁不知道陈六爷是铁汉子!可早上发丧,你哭得周围那人都起了鸡皮疙瘩。这桌饭,你说什么也不能再给钱!就算我跟着陈掌柜的学做人了。”
寿亭苦笑着站起来,双手抱拳躬身:“寿亭谢了!”
掌柜的叹息着走去,随之拿起一块板子,立在了店堂门外,上写“贵客清场”。
寿亭二人端起酒杯,举过头顶,然后洒在地上。二人泪流不止。
柱子起身给寿亭斟上酒,自己也斟上:“六哥,我……”
寿亭不让他说话,把他敬酒的双手慢慢压下:“兄弟,我有话说。拉着锁子叔灵柩的骡车,后天才能到周村。明天早上,我让东初派汽车送你回去。兄弟呀,我十五进的周家,咱俩在一块儿三十多年了。这三十年中,咱经历了多少事呀,可这想起来,就和昨天似的!本来我想找个空儿,咱弟兄俩好好说说话,可是自打日本鬼子在卢沟桥闹腾之后,我就心烦意乱的。天津的那俩厂长也让我揪着心。锁子叔这一去,我的心更乱。兄弟呀,今日一别,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的日子。”他的口气极其平静,也极其哀伤。柱子想说话,他抬手不让说:“我又不在周村,你就代我尽孝吧。回去替我问咱爹咱娘好。再有空儿的时候,去趟张店,去看看家驹他爹。我看老爷子也差不多了,也是躺在床上半年多了。兄弟呀,你六哥风风雨雨几十年,脾气又急,张嘴就骂人,哪里有不当的地方,兄弟你就多担待吧!”二人相对流泪,沉默片刻。寿亭擦擦泪,调整了一下情绪说:“回去之后,不要想着干什么买卖。安葬完锁子叔之后,就好好在家过日子。过日子要节省,咱的钱再多,可要是没了进项,也有花完的时候。好比一大缸水,就是用酒盅子往外舀,也有舀干的时候。看着孩子好好念书,好好上进。对那些孩子说,不好好地念书,你六伯就回来骂你。唉!我弄了点金子,已经交给了金彪,他明天带着人,带着枪护着你回周村。回去之后别放在一个地方,分开埋着。虽是不多,但要是省着花,三辈子是够了。兄弟呀,来,咱弟兄俩开始喝酒,我先敬你一个!兄弟,陈寿亭这里谢了!”
柱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早晨,涛飞文东在办公室里,另外还有洋行来的德国人和中国帮办。交接完毕之后,双方握手,德国人送出来,双方告别。
涛飞对文东说:“你先回家,带上所有的票据,晚上咱码头上见。三天之后,六哥家驹也到上海,咱们在那里聚齐以后,再和林老爷子还有祥荣商量商量,看看下一步怎么办。”
文东问:“你这不走?”
涛飞说:“我沿着厂子再转一圈,算最后的道别吧!走,我先送你到厂门口,然后我从厂门口开始转。唉,这乍一离开,心里还酸酸的。”说罢苦苦地笑。
二人说着就走到厂门口。周涛飞抬手和丁文东告别。文东向西走了,涛飞站在那里目送着他,然后无奈地摇摇头,苦笑一下,开始往回走。
他刚一转身,一辆黑色的汽车冲过来,一枝长枪从后窗上伸出,一排子弹打在他的后背上。
文东走出去并不远,听见枪声忙往回跑,这时,就见那辆黑汽车已经飞驰而去。
文东跑到厂门口,见涛飞倒在血泊中。文东把他抱起来,涛飞苦笑着,最后说:“人生多么快呀。去,去济南吧。问六哥他们好!”
文东大声喊:“涛飞——”
工人们跑出来了……
寿亭和家驹坐在办公室里,寿亭问:“从天津到上海,三天能到了吧?”
家驹说:“不知道他俩是坐的法国船,还是英国船。英国船能到了,法国船得四天。”
寿亭说:“一会儿你给东初打个电话,让他准备准备,咱明天就走,咱先去了等着他。这些天可急死我了。看我见了周涛飞不骂他个狗血喷头……”他的话还没说完,丁文东一头撞进来,扑通跪倒:“六哥,日本人在厂门口打死了涛飞!”
寿亭坐在椅子上没动,家驹忙过来扶丁文东。寿亭这时盯着门,两眼发愣,直勾勾的,一言不发。家驹他俩赶紧过来叫:“六哥,六哥——”
寿亭把手搭在家驹的手上,想慢慢地站起来,文东挽着他另一只胳膊。可寿亭站了两下,没有站起,只好再坐下,坐下之后,又想站起来,站了几次,还是站不起来。寿亭一急,往上猛一蹿身,身子站得笔直,随之昏过去……
东俊正在办公室里,东初一头撞进来,两眼通红:“大哥,不好了!周涛飞被日本人杀了,六哥一急,口吐鲜血,人事不知。”
东俊扶着桌子,慢慢地站起来:“日、本、鬼、子,我日你祖宗!六弟——”他张着手向门外冲去。
林老爷和老伴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说话:“这回寿亭来了,我就扣住他,不让他再走。我要天天和他在一块儿说话。”
老伴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寿亭一会儿一个笑话,一会儿一个笑话,笑得都肚子疼!”
林老爷说:“这些天我想来想去,中国不是商人待的地方。欧洲也乱哄哄的,希他拉(希特勒)也闹得紧,我看也是麻烦不少。我和阿荣商量了,咱叫上寿亭他们,一块儿移居美国吧!”
老伴说:“你和阿荣家驹他们可以,我和寿亭一句英语都不会讲,去了做什么?”
正说着,林祥荣跑进来:“爸爸,不好了!周涛飞被日本鬼子杀害,六哥一急,住进了医院,上海不来了。我去济南看看吧!这是电报。”
林老爷没看电报,慢慢地站起来,老伴在一边扶着他,两三个佣人也过来搀住。林老爷推开他们,两眼怒视:“我要是蒋介石,早自己吊死了!”
一个佣人从屋里搬来了椅子,大家扶着林老爷子坐上去。林老爷老泪纵横,老伴给他擦着,林老爷拉住太太的手:“周涛飞才三十多岁,那是少见的商业奇才,就这样死了,这是为什么呀!寿亭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林老爷举首向天,“天呀,国民政府呀,怎么这么多窝囊废呀!”说罢,顿足捶胸,咳嗽不止。众人齐忙。佣人端来水,林老爷喝进去,又吐了出来,林太太说:“快去叫医生!”
一个佣人跑了出去。
林老爷止住了咳,摆摆手。然后抬起头,拉住了祥荣的手:“荣儿,我们哪里也不去了,我就在这里!就在这里看着,看着日本鬼子到底还能怎么样!我倒是要看看这个蒋委员长,怎么对中国人交待!”他呼呼地喘着,“我要好好地活着,我要看着日月重光!我哪里都不去,就在生我养我的大上海!”说罢又是大咳不止。
祥荣点头,满脸是泪:“爸爸,我们陪着你!”
林老爷稍微平静了一些,对祥荣说:“去济南,祭奠周涛飞,看望陈寿亭!”他转向老伴,“淑敏,你去研墨,我要写下我的心痛!”说罢放声大哭。
书房内,多人扶着林老爷,林老爷手拿提斗大笔,写下一副十二尺长的大挽联:
国祚将尽西山日薄空劳少年捐身躯
山残水剩东海涛飞何是商贾过零丁
林老爷的泪,滴在纸上。笔掉在了地上,人也软下来……
一九三七年七月三十日,北平天津双双沦陷。
天凉了,树上的叶子也已落去。寿亭倚在家中的床上,家驹老吴在病床前,金彪和几个人站在院里。
寿亭拉着家驹的手:“兄弟,林老爷用当初訾文海扔下的那些钱,在法租界里买了两个小楼。本来是想等着咱俩去住的,院子里还有个带棋盘的石桌子,老人家还等着再用巡河炮和我杀几盘。可涛飞死后,我的魂都散了。涛飞呀,你把你六哥疼煞了呀!”说罢放声痛哭,众人无不落泪。
采芹过来劝解:“寿亭,你把这些人叫来,是要说事的。先别哭了,啊?等着光剩下咱俩的时候,你再哭。寿亭,听话!”
寿亭勉强止住了哭声,稍微稳定了一下说:“那两座小楼,涛飞老母妻儿和文东住了一座。你别在这里陪着六哥,日本人已经打到了潍县,另一路也打到了德州、恩城。与其都在这里等死,不如你先逃生。你带上那些孩子们走吧。这里有你六嫂陪着我,就行了。家驹呀,咱弟兄们一生相伴,时候也够了。林老爷子在上海给咱存着钱,万一你六哥不在了,你就用那钱,替我给涛飞的老母养老送终,看着涛飞的儿子长大成人。陈寿亭在这里谢了!”说罢要起身,众人按住。家驹已经泣不成声,把头伏在了寿亭手上。寿亭说:“你起来吧,我和老吴有话说。”
家驹哭着去了院外。老吴坐在那个凳子上,寿亭拉着他的手:“老吴,我什么话也不说了。你回去之后,让弟兄们散了吧,发钱给弟兄们,让他们另找饭碗吧!”
老吴含着泪问:“每人多少?”
寿亭笑笑:“你就和东家商量着办吧。跟着咱去青岛的,多发些,剩下的那些人,唉,你就看着发吧。你起来吧,把金彪叫进来。”
金彪来到床前就跪下。寿亭苦笑:“兄弟,坐下说话,六哥没劲拉起你来。”
金彪坐在凳子上,寿亭拉起他的手:“金彪,我什么也不说了,日本人打东北,咱弟兄才遇见,这遇见就是缘呀!金彪,你得帮六哥办件大事儿。”
金彪哭着说:“说吧,掌柜的,要命,你这就拿走!”
寿亭说:“这韩复榘整天在戏盒子里说,誓与济南共存亡,这是咱惟一的盼头儿。咱盼着他能挡住日本人,咱不当亡国奴。可是咱也得有点准备。从明天开始,一般的工人都回家了,我让老吴留下了十几个人。你是电工,比我内行。你听着,你把两路火线全进电机,所有的机器都这样接上。我让东家从普利门的化工行买了一百大桶汽油,明天一早就送来。你把这些油放在咱厂里重要的地方,好机器跟前多放,孬机器跟前少放,新车间里多放,旧车间里少放。你也想个法儿,把电线接过去,把线扯在厂后墙外边的那个小屋里。只要日本人来占咱宏巨染厂,你就合闸,我要让宏巨染厂一片火海!从明天开始,你也不用来看我了,你就住在那个小屋里。文琪到点就给你送饭,你一刻也不能离开那个地方!韩复榘如果真能挡住日本人,咱就接着干;挡不住,咱这工厂也不能留给日本人!兄弟,听明白了吗?”
金彪点点头:“掌柜的,你就放心吧!”
天,渐渐地冷了,人们穿上了棉衣。
苗先生打电话给东俊:“东俊,我刚从寿亭那里回来。这天公真是显了灵了,寿亭前两天都交代了后事了,这又好起来了。高兴!高兴!”
东俊说:“苗哥,家驹去问过那个外国大夫,寿亭没什么太大的病,是气的急的。我昨天就见他下床了,挺好的。苗哥,你厂里也乱哄哄的,不用天天过去看了。我天天去看寿亭,回来给你打个电话就行。”
苗先生高兴:“我说,小六子从来不过生日,刚才我问了采芹,下月初七就是他的生日,咱也别说祝寿了,他比咱俩都小,咱弟兄们凑到一块儿去吃顿饭吧!就在聚丰德,我刚才打电话订下了。连那些家眷都叫上,咱一块热闹热闹,用喜气给他冲冲!”
东俊说:“好,这事好!我一会就去告诉他。”
重庆西坪军官别墅,远宜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她跪在那里,双手合十,闭目祷告,面前是个菩萨。“菩萨啊,你显显灵吧,保佑着韩复榘守住济南,保佑我六哥一家平安。我六哥叫陈寿亭,我六嫂叫周采芹,我侄子叫陈福庆。他们都是好人呀。菩萨呀,你显显灵吧,你让那些日本鬼子全长病,让日本人的炮打不响。菩萨呀……”
她正祷告着,长鹤轻轻推开门,笑了:“太虔诚了,连我回来都没听见。”长鹤想过来拉起她,她不起:“长鹤,你来祈祷一下吧。”
长鹤笑笑,冲着菩萨鞠了一个躬:“好了,起来吧。好消息,我明天一早去济南。”
远宜一跃而起,惊喜地抱住了他,用力亲着。二人来到客厅。
远宜问:“去督战?”
长鹤轻蔑地一笑:“哼!有这个意思,但主要是把山东的黄金运回来。让我当天返回。”
远宜焦急地问:“又要撤吗?”
长鹤说:“倒是不撤,先把黄金运回来,以防万一。”
远宜说:“那为什么让你去?”
长鹤说:“让韩复榘觉得重视他。你递给我一张纸。”
远宜起身拿了一张纸递给他,长鹤掏出笔来:“济南的防御体系是我协助制定的。韩复榘弃守黄河以北,这在军事上是对的,因为黄河北面全是平原,现在他的炮全架在黄河的二道坝与一道坝之间。济南南面是山,轻兵驻守就可以;济南以东,有两处制高点,一个叫茂岭山,一个叫燕翅山,这是济南的两扇大门,全有重兵把守。制高点的前面是纵深二十公里的地雷带。只要韩复榘想守,日本人休想靠近济南!由于六哥在济南,我是特别用心,上次去,我每一个地方都亲自看了。今天飞机送来了部署图,基本完成了原来的构想。现在就看他韩某人的了!”
他随说着随画,远宜半懂不懂地点着头。
远宜问:“你觉得韩复榘能守得住吗?”
长鹤点上支烟:“此人心计很重。中原大战,他弃冯投蒋,这次涉及民族存亡,我想他不会干出太离谱的事来。委员长还是不放心,才让我再去见见他。”
远宜说:“我们先不说这些。你到济南之后,务必把福庆接来重庆。六哥就这一根苗,六哥有工厂,走不了,可这孩子不能留在济南,那太危险了!”
长鹤点点头:“上次我去,六哥病得那么重,我话都到嘴边了,也没好意思说出来。现在六哥好了,我不管他愿意不愿意,非把福庆接来不可。就是抢,我也得抢来。远宜,你不从军,不知道军队里的事。要是这兵败起来,唉,咱不说这些丧气话。也许明天晚上,福庆就在咱家里了。”
远宜站起来,长鹤问:“你干什么?”
远宜说:“我让人去给六哥买礼物。”
长鹤拉她坐下:“太太,放心吧。礼物我都让人装到飞机上了。”
初冬,寿亭渐渐地好起来,穿着棉袄坐在椅子上。
采芹说:“咱福庆吃不了四川那辣,也不知道胖了瘦了。”
寿亭说:“他俩全是东北人,家里那饭不是四川饭。净操些没用的心。”
采芹说:“要是这日本人紧着不走,咱福庆在重庆呆上几年,那回来还不是一口四川话呀!”
寿亭说:“四川话也是中国话,也比那些满洲学生说日本话强。”
这时,电话铃响了,采芹过去接:“老吴,寿亭挺好。好,我让他接电话。”
采芹把电话拿过来,寿亭说:“什么?韩复榘派人收抗日捐?”
老吴说:“是,要一千块呢!”
寿亭说:“给他一万!让他把日本鬼子顶住!多杀日本鬼子,给周涛飞报仇!一万不行就两万!就这么着吧。”说罢放下电话。然后自言自语地说:“涛飞……”
采芹吓得赶紧过来说:“寿亭,中午你想吃什么?”
寿亭恨恨地说:“我想吃炖肉!炖日本鬼子的肉!”
采芹忙笑着打趣:“这日本鬼子现在也不好逮呀,你就将就着吃猪肉吧!”
东俊东初在办公室里,工厂也停下了,厂子里也是很冷清,门也关了。
东初说:“六哥就是个急火儿,这火儿渐渐地消了,他也就好了。我昨天去看他,基本是没事了。就是不说笑话了。”
东俊说:“这日本人杀了周涛飞,他一是心疼,再就是他治不了日本鬼子,没有报仇的办法。现在就是不知道,这韩复榘说得挺热闹,是不是真能和日本鬼子干。”
东初笑笑:“大哥,韩复榘是山东的土皇帝,又是自己审案子,又是自称韩青天,他就是为了他自己这地盘儿,也得和日本人玩命。现在黄河南岸全是炮,一排一排的。”
农历初七晚上,聚丰德饭庄,还是上次大家聚会的中等规模的餐厅,还是里外各一桌。仍然是女席在外,只是少了周太太和丁太太。
采芹说:“苗嫂子病了,要不一块来多好!”
东俊太太说:“唉,寿亭好得这么快,全是天保佑。苗嫂子下午来电话,托我给寿亭敬酒。寿亭又不让祝寿,说一祝就把他祝煞。妹子,这样,咱先不去敬寿亭了,就一块儿敬天一个吧!是天保佑着寿亭。”
采芹说:“大嫂,咱等一会儿再敬天,还是先敬韩主席一个吧,是他让咱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日本人要不是怕他拼命,要不是怕黄河南岸的那溜炮,还不早打进来了?”
翡翠说:“是,咱天和韩主席一块儿敬,让天也保佑着韩主席!”众女人一块儿举杯向天。
里间,寿亭看上去已经完全好了,苗先生坐在上首,左首靠着寿亭,右首靠着东俊。家驹东初也都挺高兴。
苗先生说:“六弟,前几天看着你就是不行了。六弟,你要是去了,那就把我生生地疼煞了!”苗先生浓眉一挑,“我苗瀚东当初梳着清朝的辫子留洋,刻苦学习,没日没夜地用功,盼的就是国家强大。唉,这国家不仅没强大起来,反倒是一天不如一天。六弟,咱不说这些了,你这里也好了,我的心也算放下了。咱慢慢地来吧。盼着战事有转机,咱一块儿千一个!”
寿亭端起酒杯说:“苗哥,这日本鬼子也怕不要命的,韩复榘这一拉开拼命的架势,日本人还真就在济南外头停下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登标闯进来,大呼:“掌柜的,大事不好!韩复榘扔下济南跑了!”
寿亭说:“胡说!”
登标说:“掌柜的,现在满街上都是逃难的,济南府的人都往泰安那边跑。韩复榘的那些兵满街抢东西。咱们也跑吧!”
寿亭冷冷一笑:“你跑吧。”
登标突然一昂头:“我不跑!我死也陪着掌柜的!”寿亭用一种新眼光看着登标:“好,好样的!你回厂,告诉金彪和护厂队的弟兄们,只要那些乱兵一进厂,就给我开枪打!打这些王八蛋!”
登标坚定地应着,转身跑去。
屋内,十分静寂。
寿亭苦苦一笑,平静地说:“苗哥,来,咱弟兄们干一个!”
众人愣了一下,还是举起了杯,一饮而尽。
寿亭说:“老三,这里头你年纪最小,给你这些哥哥斟上酒。”
东初表情平静,给众人一一斟上。
寿亭端着酒杯站起来,众人也随之站起。寿亭淡淡一笑,说:“苗哥,东俊哥,这是天意!家驹,老三,这没什么!天意如此,济南即将沦陷,咱弟兄们正好凑在一块儿。这就是咱弟兄的缘分!来!咱再干一个!”
外间里那些女眷也齐端着杯子站起来。
众人表情悲壮,把酒端起,一饮而尽。
寿亭放下酒杯,却还站在那里。苗先生坐下后,又站起来,他看着寿亭,小心地扶着他:“六弟,你怎么了?”
众人也都围过来。寿亭脸色冷冷的,他盯着远处,一言不发,牙咬得格格地响。他一只手扶住了桌子,一只手拉住了苗先生,两眼通红,慢慢地说:“这是什么军队!这是什么国家!”他紧抿着嘴,怒视着,血从他的嘴角漾出来,身子打了个晃,向后一仰,又向前一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他,慢慢地,向后倒了下去…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济南沦陷。
随着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中国民族工业,那一现的昙花,彻底地凋谢了,似一颗美丽的流星,划过了中国历史的天际。人们目送着那颗流星,带着那长长的叹息……
国家,是人生活动的最终平台,当这个平台倒塌的时候,所有的一切,亦如流星逝去。能力、热血、才华、激情,也仅是垂死者那惨白的面孔上,一缕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