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垂翅负天鸿,
他日不羞蛇作龙!
这时天色便大明了。
今天是感恩节,窗外的树枝都结上严霜,晨光熹微,湖波也凝而不流,做出初冬天气。——今天草场上断绝人行,个个都回家过节去了。美国的感恩节如同我们的中秋节一般,是家族聚会的日子。
父亲!我不敢说是“每逢佳节倍思亲”,因为感恩节在我心中,并没有什么甚深的观念。然而病中心情,今日是很惆怅的。花影在壁,花香在衣。濛濛的朝霭中,我默望窗外,万物无语,我不禁泪下。——这是第三次。
幸而我素来是不喜热闹的。每逢佳节,就想到幽静的地方去。今年此日避到这小楼里,也是清福。昨天偶然忆起辛幼安的《青玉案》:
众里寻她千百度,
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
灯火阑珊处。
我随手便记在一本书上,并附了几个字:
“明天是感恩节,人家都寻欢乐去了,我却闭居在这小楼里。然而忆到这孤芳自赏,别有怀抱的句子,又不禁喜悦地笑了。”
花香缠绕笔端,终日寂然。我这封信时作时辍,也用了一天工夫。医生替我回绝了许多朋友,我恍惚听见她电话里说:
“她今天看着中国的诗,很平静、很喜悦!”
我便笑了,我昨天倒是看诗,今天却是拿书遮着我的信纸。父亲!我又淘气了!
看护妇的严净的白衣,忽然现在我的床前。她又送一束花来给我——同时她发觉了我写了许多,笑着便来禁止,我无法奈她何。——她走了,她实是一个最可爱的女子,当她在屋里蹀躞之顷,无端有“身长玉立”四字浮上脑海。
当父亲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生龙活虎般在雪中游戏了,不要以我置念吧!——寄我的爱与家中一切的人!我记念着他们每一个!
这回真不写了——父亲记否我少时的一夜,黑暗里跑到山上的旗台上去找父亲,一星灯火里,我们在山上下彼此唤着。我一忆起,心中就充满了爱感。如今是隔着我们挚爱的海洋呼唤着了!亲爱的父亲,再谈吧,也许明天我又写信给你!
女儿莹倚枕
一九二三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通讯十
亲爱的小朋友:
我常喜欢挨坐在母亲的旁边,挽住她的衣袖,央求她述说我幼年的事。
母亲凝想地,含笑地,低低地说:
“不过有三个月罢了,偏已是这般多病。听见端药杯的人的脚步声,已知道惊怕啼哭。许多人围在床前,乞怜的眼光,不望着别人,只向着我,似乎已经从人群里认识了你的母亲!”
这时眼泪已湿了我们两个人的眼角!
“你的弥月到,穿着舅母送的水红绸子的衣服,戴着青缎沿边的大红帽子,抱出到厅堂前。因看你丰满红润的面庞,使我在姊妹妯娌群中,起了骄傲。
“只有七个月,我们都在海舟上,我抱你站在栏旁。海波声中,你已会呼唤‘妈妈’和‘姊姊’。”
对于这件事,父亲和母亲还不时地起争论。父亲说世上没有七个月会说话的孩子。母亲坚执说是的。在我们家庭历史中,这事至今是件疑案。
“浓睡之中猛然听得丐妇求乞的声音,以为母亲已被她们带去了。冷汗被面地惊坐起来,脸和唇都青了,呜咽不能成声。我从后屋连忙进来,珍重地揽住,经过了无数的解释和安慰。自此后,便是睡着,我也不敢轻易地离开你的床前。”
这一节,我仿佛记得,我听时写时都重新起了呜咽!
“有一次你病得重极了。地上铺着席子,我抱着你在上面膝行。正是暑月,你父亲又不在家。你断断续续说的几句话,都不是三岁的孩子所能够说的。因着你奇异的智慧,增加了我无名的恐怖。我打电报给你父亲,说我身体和灵魂上都已不能再支持。忽然一阵大风雨,深忧的我,重病的你和你疲乏的乳母,都沉沉地睡了一大觉。这一番风雨,把你又从死神的怀抱里,接了过来。”
我不信我智慧,我又信我智慧!母亲以智慧的眼光,看万物都是智慧的,何况她的唯一挚爱的女儿?
“头发又短,又没有一刻肯安静。早晨这左右两个小辫子,总是梳不起来。没有法子,父亲就来帮忙:‘站好了,站好了,要照相了!’父亲拿着照相匣子,假作照着。又短又粗的两个小辫子,好容易天天这样地将就地编好了。”
我奇怪我竟不懂得向父亲索要我每天照的相片!
“陈妈的女儿宝姐,是你的好朋友。她来了,我就关你们两个人在屋里,我自己睡午觉。等我醒来,一切的玩具,小人小马,都当做船,飘浮在脸盆的水里,地上已是水汪汪的。”
宝姐是我一个神秘的朋友,我自始至终不记得、不认识她。然而从母亲口里,我深深地爱了她。
“已经三岁了,或者快四岁了。父亲带你到他的兵舰上去,大家匆匆地替你换上衣服,你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把一只小木鹿,放在小靴子里。到船上只要父亲抱着,自己一步也不肯走。放到地上走时,只有一跛一跛的。大家奇怪了,脱下靴子,发现了小木鹿。父亲和他的许多朋友都笑了。——傻孩子!你怎么不会说?”
母亲笑了,我也伏在她的膝上羞愧地笑了。——回想起来,她的质问和我的羞愧,都是一点理由没有的。十几年前事,提起当面前事说,真是无谓。然而那时我们中间弥漫了痴和爱!
“你最怕我凝神,我至今不知是什么缘故。每逢我凝望窗外,或是稍微地呆了一呆,你就过来呼唤我、摇撼我,说:‘妈妈,你的眼睛怎么不动了?’我有时喜欢你来抱住我,便故意地凝神不动。”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也许母亲凝神,多是忧愁的时候,我要搅乱她的思路,也未可知。——无论如何,这是个隐谜!
“然而你自己却也喜凝神。天天吃着饭,呆呆地望着壁上的字画,桌上的钟和花瓶,一碗饭数米粒似的,吃了好几点钟。我急了,便把一切都挪移开。”
这件事我记得,而且很清楚,因为独坐沉思的脾气至今不改。
当她说这些事的时候,我总是脸上堆着笑,眼里满了泪,听完了用她的衣袖来印我的眼角,静静地伏在她的膝上。这时宇宙已经没有了,只母亲和我,最后我也没有了,只有母亲;因为我本是她的一部分!
这是如何可惊喜的事,从母亲口中,逐渐地发现了,完成了我自己!她从最初已知道我,认识我,喜爱我,在我不知道不承认世界上有个我的时候,她已爱了我了。我从三岁上,才慢慢地在宇宙中寻到了自己,爱了自己,认识了自己;然而我所知道的自己,不过是母亲意念中的百分之一,千万分之一。
小朋友!当你寻见了世界上有一个人,认识你,知道你,爱你,都千百倍地胜过你自己的时候,你怎能不感激,不流泪,不死心塌地地爱她,而且死心塌地地容她爱你?
有一次,幼小的我,忽然走到母亲面前,仰着脸问说:“妈妈,你到底为什么爱我?”母亲放下针线,用她的面颊,抵住我的前额,温柔地、不迟疑地说:“不为什么,——只因你是我的女儿!”
小朋友!我不信世界上还有人能说这句话!“不为什么”这四个字,从她口里说出来,何等刚决,何等无回旋!她爱我,不是因为我是“冰心”,或是其他人世间的一切虚伪的称呼和名字!她的爱是不附带任何条件的,唯一的理由,就是我是她的女儿。总之,她的爱,是屏除一切,拂拭一切,层层地挥开我前后左右所蒙罩的,使我成为“今我”的元素,而直接地来爱我的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