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只恨家门不幸,识人不清,她再想不到第一个把自己出卖掉的就是母亲的同胞兄弟,自个儿赖以亲信的舅舅王仁。
五指狠剜着掌心,巧姐犹在感叹时运无常,却听得房门处哧喇一声响,一个****自行从那大红洒金的门帘开处走了进来,穿着半旧不新的红绫袄子,密合色纱挑线缕金拖泥裙,外罩着银红比甲,两只手儿进了门后就笼在了出着风毛的羊角手套里,妖妖乔乔地望着巧姐哧笑了一声道:“哟,怎么还这样站着?我说姑娘你还惦记着那个疯疯傻傻的老货接你出去哪?听妈妈一句话,趁早死了那份心吧,你也出去瞅一瞅,外头的雪可都快要下到人的脑门子上去了,这道阻泥泞的,没个十天八天可赶不到咱们京都里来。别怪妈妈我心狠,妈妈姑且念着你原是侯门小姐,已经另眼相看宽待你好些日子了。你那不知几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刘姥姥也一早许下了话,三日之后定当凑足了一百两银子赎你出去,这眼瞅着都过了两日,去了今晚明儿再不来,姑娘你也只好听天由命罢。合该你要吃这行饭,要不然怎生投了个金胎,又落得个被狠心舅舅卖入我这里来?还不是照样执起红牙板,唱一曲《朝天子》,任你是一篓儿千金价,入了我的门,该几斤几两,还得凭妈妈我秤一秤呢。”
说着,就把那眼角抬得高高的,似笑非笑盯着巧姐看去。巧姐也不理她那些浑语,只管站直身子扭头看着外面,虔心盼望刘姥姥能早日过来,把自己从这鬼魔神窟一般的窑子里解救出去才是正经。
那****见她到这步田地还敢拿乔,独剩自己一人言语,不觉微感身惭形愧,啐了一声,狠了心骂道:“老娘尊你一声姑娘,你还真把自己当大小姐了。也不看看你们家如今落魄到何等地步,也配得起老娘这句称呼不配?实话告诉你罢,我今儿还打听得来,你那沾亲带故的叔伯婶婶,都褪了锦帽貂裘卸了钗钏环袄,往那大牢里住着去了。你当老娘我不知道你存的什么心思?不外乎是指望着刘姥姥那老不死的替你往家里捎个口信罢了。只是你算千算万,也算不过老天爷去,你们贾府一门哪怕前生都是金子打造的,如今人人也只落个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哪里还有心思来赎你去?过了明儿辰时,你且等着,等那老货不来,你就给老娘打扮得整整齐齐的趁早跟着师傅们学唱才好,如若不然,好不好的,仔细你的皮!老娘虽是怜香惜玉,也犯不着跟这满楼的营生过不去。”一面说,一面就回身叫人,谁知她来的不凑巧,一连几声也没叫出半个人影儿来。
原来照看巧姐的乃是两个尚未及笄的女孩儿,一个名为朱红,一个名为银杏,皆是家贫无以养活,被老子娘送到这天香楼来做一些粗活,也好周济家里。论模样两人不过是中人之姿,论手脚伶俐,也还算是马马虎虎。巧姐未来时,这两个人便在后面做些劈柴烧水,针黹洗衣的活计,如今巧姐来了,把她们两个拨上来伺候,一时倒也清闲不少。眼下又见巧姐虽在豆蔻之龄便落入污淖泥沼之地,却难得有云淡风轻之态,不慌不乱自是在里头站着,且见外面乱琼碎玉雪厚丈尺,晾巧姐也脱不开身,她们二人多少宽了心,早已掩了帘子宿在隔壁一个粉头的屋子里,跟着大家伙顽笑吃酒去了。
这会子在那边遥遥听见****叫唤,慌得二人也不敢收拾衣裳,急忙忙的就跑进来,跪在地上听着那****骂道:“贼囚攮的下作东西,跑哪里挺尸去了,如何老娘叫了半日也不来?”
说的朱红银杏也不敢言语,身子抖得如同筛糠一般,口里只有叫妈妈饶命。
把个****儿恨得抬脚踹了她二人几下,这才平息了怒火道:“从今儿起,谁也不许离开这间屋子半步,把那个落魄的凤凰给老娘看好了,出了丁点儿的乱子,老娘就扒了你们的皮做氅子,给门里的哈巴儿狗穿。”
朱红银杏忙点头答应,巧姐任由她泼天耍地的混闹去,干脆眼不见心不烦,把身子扭过去,直冲着栏杆站住。****拿着旁人煞完火,扭头看她这幅模样,到底不甘愿的呸了一声,才拖着身子走开。
朱红银杏这才起身站起来,不敢埋怨****,只把话拿来挤兑巧姐道:“姑娘也快安生些吧,没见过你这么样难伺候的,这些天我们好话也说尽了,该吃的该喝的哪一个不是挑拣着给姑娘端进门来的?但凡是个有心的,哪个不晓得我们两姐妹的好意,姑娘如今又何苦连带着我们受罪。”
巧姐依旧不语,朱红见劝她不过,皱着脸哼了一声,只得作罢。与银杏并肩坐在屋里临窗大炕上,盘膝凑在一起吱吱喳喳的说着悄悄话。
因入夜太久,巧姐站在栏杆处直觉半边身子都凉透了,身后朱红银杏早已支撑不住,两个人背靠着背,相会偎依坐在炭火盆旁边,屡屡昏沉入睡。
巧姐无声仰起头,凝望着天边的那弯新月,看她宛如银钩,余辉皎然,唇边不觉添了一抹笑。自那日入了这房子以来,除却头两日见了刘姥姥哭过几场,这些天以来她都不曾掉过一滴眼泪。吃喝如故,安寝照旧,只是今日却有些无端辗转起来。
那一年,也是这样的月色,也是这样的大雪,她在屋子里一个人寂寞,闻说大家都去宝姑姑那里吃酒赏雪,一时按耐不住,哭闹着让奶子们和丫鬟带了自己过去。跟着二姑姑三姑姑四姑姑和林姑姑史姑姑他们,围坐在亭子里,听母亲逗着曾祖母说些笑话。奶子们怕她冻着,左一层右一层的拿着大毛衣服给她披上,她只管托着腮坐在那里,笑着看宝叔叔和林姑姑她们联诗作对,看鸳鸯琥珀击鼓传花。如今不过离那时刚过了三年五载,满府上下便落得个万红同枯,千金散尽。妙师父没了,林姑姑死了,史姑姑嫁了人,三姑姑去了海疆,四姑姑入了空门,就连最爱热闹的宝叔叔,都撇下了宝姑姑不知所踪。自己虽名为贾府小姐,眼下陷到这娼门之地,将来又有何面目去见死去的亲人,倒不如一了百了保全清白之身来的痛快!
淡然低头打探了一眼自己住的这个房子,门面四间,到底三层,临街是楼,悬挂着各色花灯;门内两边厢房,三间客坐,一间梢间;过道穿进去,后头女墙一带又出了不大不小精致玲珑的小花园,聊以解乏。
光看这些,倒是好个齐整的所在,虽比不得当日自己家中的荣华富贵,落在寻常人家眼里也算是金绣辉煌之所,只可惜住着的皆是****朱红这样的人物,竟白糟蹋了好风景。果见天地之间不平之风,由来已久。
如此一想,巧姐心中的那抹郁郁寡欢之气竟一点一滴沉静下去。素手稍稍梳理耳边风吹散的发鬓,抬眼看着那银钩似是偏移了许多,巧姐兀自一笑,张开手,像是沐浴在蟾光里的仙子,飘然欲去。
且说朱红正睡到香甜处,恍惚里闪过一道白光,只疑心是在梦中,咂摸了几下嘴巴子,嘟囔着不知说了什么。银杏背对着她,睡得也正酣然,闻声口齿不清的回道:“什么东西掉了?”
朱红呢喃自语:“什么……什么东西?”说着,便觉眼皮子跳得厉害,朦胧中抬起头,从微张的眼帘子里看出去,迷迷蒙蒙的,一地落月银辉,哪里有什么东西?
正想着,偏过头又要睡去,冷不丁一股儿邪风裹挟着残冰吹进门里,直扑到她二人的脸上来,惊得银杏一个哆嗦,猛然睁开眼,半晌才啊的叫了一声道:“那个姑娘呢?”
朱红亦是一惊,这才爬起来,四处翻找一遍,唬的脸如菜色:“才刚不是站这儿好好地吗?难不成屋里头睡去了?”一面说,一面就扭头冲进里间,但见帘幕高挂,烛火微摇,哪里有半点人影子?
银杏跟着她后头进来,一眼看去整颗心都要凉透了,与朱红一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思及方才听到的异响,再怎么害怕也终是挪到了栏杆边沿,探身瞅下去。衬着微弱的月光,只见临街的雪地里端正的横斜了一抹丽影,底下半片殷红,看那身段不是巧姐又将是谁?
朱红胆子甚小,何曾遇到过这事?一见此景当即两眼直翻白,撒手晕了过去,只剩下银杏哭喊着叫人来救命。
第二章误终身太虚逢故亲(2)
只是请神容易,小鬼难驱,巧姐自落地的那刻起,便将诸事撇尽,一缕芳魂脱离了躯壳,飘飘荡荡,随着绰绰人影直往黄泉路上走。
却不知前头领路的一个白衣若雪一个黑衣似夜,正是常言里惯说的黑白两位都判。如同人间提审犯人,黑白无常摊开手,拿着似有若无的花名册,遥遥站在队伍的尽头,挨个念着生前的名讳。巧姐原是在排在后头,随着他们念的越来越急,走的人越来越多,到了最后,倒只有自己一人伶仃而立。
那黑白二人也是极有见识的,看这情况本以为是哪个当差的灌多了黄汤又算错了糊涂账,便欲问清她籍贯姓名,好遮掩着送她回去。遂支使了一个鬼判来问她家住哪里,姓甚名谁。
却说巧姐犹在迷蒙不解,未知身在何处,见有人问,忙福了一福身子答道:“我本是金陵贾府荣国公的曾孙女贾巧姐,因蒙人拐骗,落到烟花之地,为保清白才刚自坠欲亡。只是不知为何,睁眼就到了这里,暗暗沉沉不辨天日,倒是敢问一句,不知此处是何方,离我家又有多远?”
那鬼判因是忧忡用了原形将来会被巡查出来,于己无益,故而隐了身去问的。此刻听说了是金陵贾府的人,不由倒吸口凉气,一溜烟的就窜了回去,直说大事不妙,大事不妙。惊得黑白连问是何事,只听他神思不定的慌道:“是个时运极望的仙姑,原为金陵十二钗之一,乃是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所辖,非我辈能及。不知为何误落到我们这里,若是叫上界查出来,保不齐我们要吃不了兜着走。”
黑白无常闻言俱是一慌,齐道:“你当真问得清楚,是贾府的女儿无疑?”
“无疑,定然无疑!”那鬼判越发惶恐,喘了口气道,“除了她,还有谁敢在这里提及荣国公的名讳,谁不知道人间里正是荣国公后裔罹难的时刻?可见,只有嫡系亲族,才不忌讳这些,直言自个儿的身世。况且方才我欲要近她身的时候,好大的一股力气将我推搡着往外挤,我只当她是时候未到,尚有阳气,如今想来,必是神鬼殊途罢了。”
白无常此刻方信,一拍手掌也直说糊涂,咬了牙道:“不知哪一路听值的做下这等蠢事来,眼下可如何是好?罢罢罢,只好硬着头皮请阎君吧,现今别说是送她回去,吾等小鬼连近身都不能,哪里敢动她分毫?”
说着,也不去征求别的都判的意思,径自召唤出小鬼来,命收了执牌提索,好生在此处照管巧姐,自个儿却与黑无常一个闪身离开,直往阎王殿去。
二人见了阎君,一五一十将来龙去脉说个干净。岂料那阎君新任不久,刚接的班子尚还担心坐不牢靠,闻说出了这档子乌龙事,直把桌案拍得震天响,里里外外悉数将鬼判都判们骂了个遍。黑无常遥知此刻不是辩解的时候,忙战战兢兢的说道:“阎君莫急,此事尚有转圜的余地。小的听说近日王母大宴众仙,警幻仙姑也将赴宴,阎君往昔与太白老仙儿也曾有过往来,更是同斗战胜佛打过交道,他二人都是极为仗义的,不妨托付几句,让他们带个话给仙姑,烦他下界来接一接贾巧姐。只当此事从未发生过,再有不济,聊添几笔阳寿也是有的。”
阎君眼见无法,唯有死马当活马医,听取黑无常的一席话,念及仙界通信艰难,忙备了书信让送往花果山水帘洞去。
斗战胜佛接了书信,少不得一通讥讽嘲笑,却是不改古道热肠,想着当年毁了人家整整一个生辰簿子,也该是回报的时候。便揣了信,在王母宴请的当日,偷偷递给警幻仙姑,只道是受人所托。
却说警幻拆了书信,一见开头的金陵二字,便已经唬了一跳,及至看到后面贾巧姐之名,避开上界众神,扯着斗战胜佛好一阵追问道:“佛爷哪里得来的这封信笺,竟好生离奇古怪。”
斗战胜佛挠了挠两腮,嘿嘿笑道:“俺老孙只道仙姑是明白的,却原来也是一头雾水。这信乃是地府的阎君托人辗转交给俺老孙捎带来的,并不曾说及过多,只说照实递给仙姑,仙姑就自然明白了,如今看来,你们两个倒是搬菩萨洗澡——空劳神,两下都说岔去了。仙姑要问,好歹走一遭去问那阎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