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痛!就说了别随便打人啊……」尹无念嘴里咕哝,心里不明白自己方才说的话哪里惹到了朱铭武。
「啊!对了!问妳一件事。」他跟上停下来买糖葫芦的朱铭武。
「什幺?」
「刚才那桃华姑娘跟妳是什幺关係啊?她方才一直在看妳,眼睛都没转一下。」
「哦?你说桃华?她喜欢我呀!」朱铭武满意地看着尹无念一脸震惊的模样,「……我说笑的。她是我姊姊。」
「原来如此……欸?姊、姊姊?」尹无念惊讶地张大眼,「这是怎、怎幺一回事?」
「很久以前的事了,在我还没入山当贼之前,我和桃华是某富贵人家的女儿,」朱铭武轻描淡写地说起自己的故事,「后来遭逢家变,我们俩被卖给花楼,我逃进山里,女扮男装当山贼,而她留在那里。就是这幺一回事。」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提起妳的伤心事……」
「没事,反正也没啥大不了的。」朱铭武咬了口手中的糖葫芦,「只是刚才听你说起桃华……花楼的姑娘美归美,但那也不是她们的本意,藏着心意陪酒卖笑,坦白说也挺可怜的。」
「那妳自己呢?当山贼,妳有觉得比较快活吗?」尹无念轻声问着。
闻语,朱铭武不答话,目光对着远方,像是在思考该如何回答小僧人提出的问题。沉默太久,尹无念心中忐忑,怕自己又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铭武……若是妳不想答也无妨……」
「我也不是心甘情愿当山贼的,明明不想杀的人,为了自保也只能痛下杀手。」朱铭武无奈地耸耸肩,「若要说违反本心,我好像也是差不多的。」
尹无念看着朱铭武,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幺。
「还是你们和尚好,心如止水,观万物如无物,活得直指本心,」她转着手中的糖葫芦,浅浅一笑。「哎!乾脆我也出家去,到你们寺里当尼姑好了!还能和你作伴。」
「嗯。」尹无念愣愣地回话,「可是我们寺里只收和尚,不收尼姑欸?」
朱铭武瞪了他一眼。
「啊!还是妳要扮男装当和尚?」
「……尹无念,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欠揍?」
「有啊!妳。」尹无念伸手比了比她。
「……算了。」朱铭武深深地叹了口气,「不和你说了。走吧!我们回山去。」
灯笼满街,一贼一僧被万丛灯火簇拥着踏入深夜,走向夜色朦胧的远方青山。
段常山上,深山东面有一间寺院,名为段常寺。尹无念是那里的小和尚。
段常山上,青山西面有一座山寨,自名山虎寨。朱铭武是那里的山大王。
以往本该只有僧侣和山贼的段常山,今天却来了其他访客。
「你听说了吗?官府进了段常山!」
「进山有什幺好怕的?他们肯定是去抓山虎寨的。」
「那山寨终于被官府抓了,以后可以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官府招降了他们,说要把那些山贼充军边疆,那儿不是正在打仗吗?我看哪,他们应该是回不来了……」
寺中信徒的话语传进尹无念耳里,他想起自元宵以来,朱铭武都没有来找过他。
他忍不住挂念起那女扮男装的山贼头子,但他却再也没见过她。
就这般过了数十年寒暑,他已长大成人,从圆寂的前任师父手中接下住持的位子,掌管段常寺的一切事务。
其实这位子几年前就该归他了,但当年师父向他提起这事时,他没头没脑地问了师父一句「我接下住持,段常寺自此之后能收尼姑吗?」
后来他师父臭骂了他一顿,以他道行未满,不够清心无慾为由,把继任住持这事又延了几年。
他心里也没觉得有多遗憾,当不当住持对他而言并非要事,他只是觉得有些可惜,自己终是没能为那人闢一个栖身之所。
尹无念近年来也收了些小和尚,身份从弟子换成了师父,看着那些孩子们读经修行的模样,他总会想起年幼的自己,想起那个自己这幺多年来都无缘再见面的女山贼。
听说,边疆乱事已经平定,不知道她是否安好?
无可否认,尹无念知道自己心里有个角落是惦念着她的。这点,连他师父都看得出来。
师父临终前曾把他叫至床边,说他当年将他取作「无念」,即是希望他不要对这红尘俗世有所挂念,能看淡一切悲欢离合。
「但你还是因情生念,有了个放不下的人。」老师父用气游若丝的语气说着叹息的话。
「师父,抱歉,是弟子修得不够。」他话中歉然。
「不,用不着道歉。」老师父摇了摇头,「这本是人之常情,若人一辈子都无执无念,或许,那也不算真正活过。」
老师父朝他笑了笑,阖上双眼,安详地前往佛祖的怀抱。
「师父、师父!」弟子们的呼唤打断了往事,「有客人要找您!」
「客人?谁啊?」
「不知道。看那人背着一把长刀,好像是习武之人……」
尹无念心间震颤,提起僧衣便向寺外奔去,他看到那人背对着他,长髮扎起,背上的长刀反射日光,醒目得扎眼。
但那不是她,尹无念一眼便看出来者的身型与朱铭武不同。他眸色一沉,趋前的脚步也缓了缓。
「施主,请问您是……?」
「您就是尹和尚吗?」那人转了过来,生着男人的面孔,「我是山虎寨的人,朱寨主有令,要我把这东西交给你。」
男人递上一件僧服,尹无念认出那是他那日雪夜曾借给她的衣服,她一直耍赖着不还给他,事隔这幺多年,她总算愿意物归原主了?
「她呢?你们寨主人在哪里?」
「寨主……」男人脸上染起哀戚的神色,「不幸战死边疆,他生前说过,他若是死了,便将这套衣服还给段常寺的尹无念和尚,他还说……」
「她还说了什幺?」
「寨主请您诵经渡他最后一程,他说自己生时是不可能再见你了,至少在死后他想听着您的声音上路。」
「这样啊……」手指摩挲陈旧的僧衣,尹无念心情沉重,「我明白了。我会送她最后一程。」
「好,那在下就先谢过师父了。」那男人对着尹无念拜了一拜,语调里透着感激。
「不用谢,贫僧我还得感谢你来这一趟。」尹无念扶起男人,「毕竟,铭武她对我而言也是个重要的人。」
后来,他把自己锁进佛寺深院,为她念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经,盼她能褪去今世生杀的业障,来生能轮迴进入个好人家,如她自己所说的,活得直指本心。
他在好久好久之后才参透那人当年所说的话,但岁月荏苒,她却再也没能等到他的回答。
经文迴荡,木鱼声声落,谁的泪水落在佛的慈悲前。
段常山上,深山东面有一间寺院,名为段常寺。尹无念是那里的住持。
但段常山上再也没有了山虎寨,没有了朱铭武。
四季流转,燕归来去。
多年之后,白霜染上他眉间,尹无念已然老去,好不容易熬到弟子能独当一面,他这才下定决心去圆自己的愿。
「师父,您真要下山?」弟子看来有些忧心,「您都这幺一大把年纪了,要是路上出了什幺事……」
「若出了什幺事,那也是我的际遇。」他笑了笑,「说来惭愧,我自小生长在这段常山,对山下的认识怕都比你们少呢!」
「师父从来没离开这座山吗?」
「我曾到山下一次,」他的目光有些渺远,「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他想下山,看看她曾见过的世界。
「师父,要不找个弟子陪您吧?」
「别担心!我不是只身一人的。」他一面说着,一面拍了拍背上的竹笼。
竹笼里装着简单的行囊,以及一套旧僧衣。
他手持禅杖与砵,头戴斗笠,在弟子疑惑且忧虑的目光下启程,朝山下走去。草鞋在泥地上留下足迹,一路从段常山上漫延至山下的热闹市镇。
独自旅行的老和尚,早忘了自己走了多远,历经旅途的风霜和困厄,他脸上仍是那副淡然的眉目,轻轻地踅过众生百态。
某一天,在某个不知名的小城,他碰上一列出嫁的队伍。
由于出嫁的是当地城主的女儿,小城里的百姓全涌上了大街观看,在人潮推搡下,年迈的尹无念不小心摔在路上,挡住了轿子前行的路。
「老先生,您没事吧?」
关怀的语句落下,尹无念抬眸看向来人,目光一接触到那人的面容,他心神一窒。
那是张极似她的面孔。
尹无念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再看了下女人的脸孔,这才发现女人只是带了点朱铭武的神韵,细看其实与她并不相似。和记忆中的那人相比,眼前的女人长得比她温婉美丽,举止也比她端庄优雅。
她不是朱铭武。
「没事。」他垂下眼睑,「多谢施主。」
他欠了欠身,转身要走,而她唤住他,放了些钱币在他的砵里。
「相逢即是有缘,」她将落下的髮丝塞回耳后,浅浅地对他笑着,「正好我今日大婚,分些喜气给您。还请您莫要嫌弃。」
「原来如此,那还真是件喜事。」尹无念顿了顿,然后才再次开口,「姑娘,恕贫僧冒昧,能问妳一件事情吗?」
「什幺事?」女人好奇的问道。
「妳这一生,过得好吗?有没有顺着自己的心意而活?」
她愣了下,似是讶异于初相见的僧人所问的问题,讶异之余,她心里也升起一股不知名的情绪,那情绪彷彿来自遥远的过往,陌生却又无比熟悉。
「我很好,一直都活得直指本心。」
闻语,老和尚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没有看漏,女人整理头髮时所露出的硃砂痣。那人的脸上同样也有颗硃砂痣,血泪似的悬在眼角下。
他转身离去,不忘压低头上的斗笠,遮掩自己此刻的神情。
万事足矣,他是这幺想的。
队伍再次启程,新娘轿里陪嫁的丫鬟正嚷嚷。
「茗舞小姐!您刚刚怎幺就突然跑出去了呢?您平常不会这样的!」
「抱歉,我也不知道我是怎幺了,只是看见那和尚,我总觉得特别熟悉,不能放着他不管……」
「交给其他人处理就好啦!小姐您就是太善良了!」丫鬟皱起了眉,「上回那算命仙说您前世有副侠义心肠,我看还真没说错,连今生都是这模样。」
「前世嘛……」茗舞陷入沉思,「陶儿,妳说,会不会我的前世曾与那和尚见过面,所以今生我才会对他有股熟悉感?」
「我怎幺知道啊?」陶儿耸了耸肩,「前世的事情,这辈子的人怎幺会知道?」
「说得也是……」
茗舞这般说着,心里不知为何有些难受,她今日大婚,本该是件值得开心的事,但她怎幺感觉好像有个遗憾忘了被填补,遗留在某个恆久失去的岁月。
她掀起新娘轿的帘子,毫不费力地在人群中找到了那个老和尚。所有百姓的脸都向着她这个方向,唯有他背对着她,不受他人干扰的背影给了她一种感觉,她觉得老和尚似乎执意要离开她的生命里。
后来她驳斥了自己的想法,她和他只是萍水相逢,从未走进彼此的生命里,又何来离开一说?
她轻轻放下帘子。
帘外,一席方衣无声消隐在罗衫华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