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了指阿豪乱蓬蓬的头发，说：“我给他剃剃头！理理发！剪剪辫子！”

双双忽然明白什么：“早些年，难道是你剪了王大伯的辫子？”

阿豪连连摇头：“我从不剪辫子，我就是个跟班，不拿俸禄，成天就跟他们巡街。”

“老子就记得你的脸！”王大伯朝阿豪扬了扬手中的剪刀，大声嚎道，“老子的小母猪和蜜饯！都让你们弄丢啦！”

“这都多少年了，而且当时我确实不管事呀！”阿豪抱住枕头，慌忙解释道。

“老子不管！老子今天就要给你剪个大光头！一想到这个我就来气，我以为要忍一辈子，没想到老天有眼，让你小子落我手上了！”王大伯举起手中的擀面杖，指着阿豪的腿，“你敢动一下，我就让你变瘸子巡警！让你巡个够！”

吵吵嚷嚷的声音吸引了不少村人，他们纷纷在厢房门口聚拢，前面的人不敢说话，后面的人小声地问缘由。

双双立马扑到了阿豪身前，挡在二人之间，她着急大喊：“沈复你看！这王大伯和他儿子一模一样！”

王大伯愣住了。

“你和你儿子一个样！你还说他孽畜？还不是你教的！一来事儿，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你和他有什么差别？你想过后果没有？你什么样，王彬就什么样！”双双句句带刺。

王大伯涨红的脸浮起一层惨白，白中带了点惨绿，他嘴里嘟哝一句，似乎在反驳，可没人听得清。双双的话戳中他的要害，他忽然泄了气，脑袋上直立的毛也软了下来。

村里人交头接耳，叽叽喳喳，也没想多，王大伯打儿子，是石塘村其乐融融的日常村景画之一。在诗意地表现日常生活时，总要留几个挨打的场景，有动作有声音有表情，除了当事人，大家都觉得挺美。而王彬这榆木疙瘩充当这个角色，再合适不过了。就像有的人，生来就是要给别人笑的。

双双这一番话另有所指，但村人们却只想到揍儿子的日常图景，只是“孽畜”这样的叫法有点新鲜，因为平日骂的都是“龟儿子”。

“王大伯，剪辫子看起来很丢脸，但大家不都剪了么，这些年，剪辫子可是进步文明的象征，我们都来到了新社会，新时代，在着装打扮上，也要有新时代的面貌，当初他们如此一剪，你反而变新潮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何况你想，当年满清入关，逼咱们汉人剃发留辫，硬是毁了咱们汉族的文化印记，这可是耻辱，结果您这辫子，刷一下给剪了，不正是我们汉族的胜利么？别人看你，哪会耻笑，反而会更尊重才对！”沈复猜到八九分，好声好气劝道。

被双双一呵斥，王大伯的气焰消了三四分，沈复再这么一劝，王大伯被说动了。

他黑着脸，可心里却打起了鼓。民族对他而言，是个太大的概念，大到看不见。但他清楚这是好东西，只要说是为了民族好，说民族胜利，那就好的很。

在他眼中，民族是乌压压一大群人，每个人手上都提着篮子，聚在一起，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大家用一样的语言砍价、吵架，用一样的钱币商贸交易，汗水蒸腾，热火朝天。然而这还不够。民族这个概念，必然是相对产生的，所以在王大伯脑中，异族们骑着高头大马杀了进来，这些异族全都身高八尺，眼若铜铃，皮肤青紫，手里举着黑黢黢的狼牙棒，口中让着叽里咕噜的外族话，扬起一路尘埃，杀入市场中，左一锤、右一下，血液飞溅，哭号连天，马蹄踏入人群中，响起一片惨叫，异族哈哈大笑，拖走了一筐筐的蔬菜水果，马背上还搁着一个拼命挣扎、叫喊的本族女人……

王大伯没有意识到这辫子，竟是异族的东西。他只知道自己从小留辫子，剃头发，家中的男人都这样，世世代代，永生永世都这样。没想到自己竟然留着异族的头发。这一份震惊令他不知所措。他自诩走南闯北，博文广识，其实那些不过是市井谈资。石塘村这个远离喧嚣的地方，千年不变的作息、生产方式，自然而然隔开了都市文化的侵袭。王大伯活在其中，无知，却自满。他津津乐道那些城里的事，在村人面前装作万事通，装作联系外界的纽带，装作无所不知的百晓，恐怕要露了马脚咯。

“我当然知道！”王大伯的脸又红了，“这是民族的胜利！当然是！”他必须挽回自己的颜面。村人们的眼珠子齐刷刷地盯着自己。

王大伯有些心虚，但突然消火不太自然，只好抬高声音：“我就是看不惯他们当时的态度！剪辫子嘛！新时代的东西嘛！你不让我剪，我还跟你急！但我说了，要好好剪，怎么说也得找个剃头师傅，撑把阳伞，刮脸、剪鼻须，再好好剃头，哪有把人按进小破屋，一剪刀剪了？哪能这样欺负老百姓对不对？都新时代了！”

沈复连忙附和道：“对，态度不够端正。”

“对嘛！”王大伯语气软下来。他顺着台阶下，“这事儿就这么结了。我也没真想剪你头发，就是想给咱老百姓，咱石塘村争口气。”他朝着阿豪说。

人群中挤进来一个阿婆，她阴沉着脸，腾腾腾地走到王大伯前，劈手抢走剪刀转身就走。想必这就是剪刀的主人。

王大伯朝老太婆离去的方向摊了摊手，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以示老太婆的无礼与自己的宽宏大量。忽然人群中有人问：“老王，你儿子呢？”

这一下王大伯的身子僵住了，脸色很不好看，他低下了头，急匆匆地走向屋子里面，伸手打开衣柜，把自己的半个身子探进去，咕咚咕咚地倒腾出声音，仿佛没听到问话。同样的，沈复也内心一惊，盘算着该如何处理这事。双双手中的毛巾瞬间停止了运动，柔柔地在水盆中漂摇。这几个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人好死不死地又问：“王大伯，你儿子没来盐场，一早上不见啦！”

沈复见状，只好清了清嗓子，转过身，对着村人说道：“事情是这样的——”

“——王彬他出远门了！”双双突然大声打断了沈复的话。

王大伯的鼓捣声停止了，他的半个身子埋在衣柜里，既不说话，也没动作。

沈复心领神会，对村人们说：“省城里临时有事，需要个人跑腿，我看他身子不错，便请他代劳跑一趟。盐场那儿，我会打招呼的。”

既然沈复开了口，村人们便不再怀疑。王大伯默不作声地从衣柜里钻出来，一直在大喘气，似乎想说什么，却不敢看向双双，过了好一阵子子，才头一低，迈开步子，拨开人群走了。

沈复散了村人，对双双说：“准备些白粥，我去刘亮那儿安排安排，提点提点，再请赵老爷子喊佛印和尚来，治一治他的伤。”

双双低着头应了一声，端起脸盆，出了屋子。

阿豪面色惨白，朝沈复点了点头，虚弱地说：“真是谢谢了。”

他还想说什么，沈复却一摆手，说：“你先好好休息吧，其它事等你休养一阵子再慢慢细说也不迟。”

沈复招呼几个下人守在门口，如果王大伯来了，绝不让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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