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在暗下来,淡淡的月光笼罩了世界,也罩住了桑园。他知道她不会来了,这一夜,他又将见不到胡平。不知是第几天了,从曹家沱码头到桑园,方利民再也没有见到姑娘的身影。无论响马巷,或者草料场后街,他都去过了,他没有等到她,就仿佛心爱的姑娘一下子在地球上没了踪影。但是他知道她依然生活在人们中,只是在另一个地方,她没有让他见到或找到的另一人群人中间。
哦,抬头看见的那一轮明月,它该是怎么样一种孤独----不,它不会有孤独,现代科学已经证明了那只是岩石,它没有生命更没有灵性。可是他不同,他有思维和感情。胡平也有,可是她居然就可以不来见他,这不可思议。
身后有人在走过来,走路那么轻,多像他的胡平。但不是。
有两个人的脚步,应该是一对情人,他们相依的走近他的视线里。他想象那依偎在男孩怀中的女孩,脸上一定很幸福,可惜他和胡平从来就没有这样过。
这对情侣越过他,走向坡坎,他们会进到桑园,和其他人一样,在这桑园茂密而宽大的桑叶下面享受他们的甜蜜。但是他们不会说他和胡平说过的那些话,因为胡平只承认他们是朋友。
“就这样,我叫你朋友,我们都这样喊对方,你会不会答应?”
“行啊,只要你高兴!”
她笑了,笑得好开心,似乎她需要的就是这。她笑起来那眼睛像月芽儿,但比月芽更美,更生动。这样的笑脸好迷人,是发自内心的,没有任何修饰和做着的心满意足。他自然也开心,也许在她的心里,朋友就是爱的代名词。这或许就是另一种超凡脱俗,他想。胡平曾经还这样问过他;“我和你交往,你会不会后悔?”
“为什么这样问?”
“你说呢?你这样夜夜不归的和我在一起,你的父母和亲人,难道他们就不问,不管?”
“当然也不是。不过,又不是孩子了,人总得有自个的空间嘛?”
“这理由不充足----”她摇头。但是当他说出他那些想法和道理,姑娘就更不赞同了,她说;“朋友,我真的好替你担心,难道你以为,人都会像你想象的那样单纯?不错,你可以保证你自己,但别人也会是你这样想么?要有个狐狸精,也像我这样,到时你上当了还不知道耶!”
“狐狸精?有意思,你在讲聊斋?”
“什么,你以为我扯闲谈?”
“你不是在引用,蒲松龄笔下的故事?”
“蒲松龄?他是什么人,他也写过我们这种书?”
“你真不懂还是想我讲出来?好吧,就算吧,有那么个狐狸精,那也不错啊,毕竟蒲翁那些狐仙们,它们是迷惑人,但究其本性,也多是善类,总是怀着美好愿望和善良心性去帮助人。你这样说你自己,问我怎么想,答案你明白了吧?”
“不明白。”她摇头;“这样说吧,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多少总该有点提防吧,又不很了解,你就真那么放心?”
“明白了,”他说,“是在说我吧?那我回答你;我认为,人何苦要有那么多自我约束?二十世纪,就八十年代的年轻人了,互相交往,难道还要像过去,问出生,查祖宗八代?不,我认识她,就让我去读她。我只相信我心目中的她,之外的那一切和我有什么相干,因为我并没有活在她过去的那些生活中,我不了解也不需要了解。丢开那些世俗,彼此的心灵不掺杂任何偏见和杂质,像这样建立的认识,它可以经受火的冶炼,可以在十八层地狱翻滚,你把它取出来你会发现,它还是它,没有任何的改变;即便是在混沌中,它也不会因为沾上任何世俗的尘埃而让人失望!朋友,我这样讲,难道还不够吗?”
“你自己认为呢——”
“是的,我以为,人拥有了它就拥有了一切!”
“唔,你看那上面----”
“月亮,它不很圆么?”
“不,它太高了,所以很孤独,也不大真实!”
“它不真实--”方利民至今仍想不明白,胡平为什么说它不真实。难道过去那一切,他和她都不真实么--难道那些娇昵软语,蜜甜欢笑,柔情倾诉,以及最后一晚那期盼已久的、近乎狂热的亲吻,它们全都不真实--
他下意识的望向天空,光滑的穹顶并不可能给他任何的答案;似乎是大姐的喊叫在他心中激起了某种不安:“那婊子勾引你,她把你迷住了——”
她勾引了他--他摇头,事实恰好正相反,但是,这也只能说明大姐是带了偏见,而这样告诉她消息的人才是最可怕。但别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像一个谜。难道胡平她真的——-念至此,他禁不住浑身打了个惊颤,仿佛有一股冷气从小腹升起,凉透了全身。
他想起他曾经看过的一篇故事:就仿佛那道士揭开了画皮,让他看见那一堆枯骨。那枯髅手握宝剑刺向他,宛出他的心,他感到他的心也像没有了。往日的美妙犹如猝然破裂的肥皂泡,一切都荡然消散。碎裂的思想斑斑点点,带着过去的痕迹,在记忆的尘埃中穿越----
“利民,我们做朋友,你说的那种最知心的朋友。我不许你说那些过头的话?”
到今天了还只是朋友?他显然不明白,但是,看见她生气,他只好点头。胡平笑了。
“这还不够么?朋友,它把一切都包括进去了!”
他终于懂了,原来是这样,他笑了,他愿意永远做这样的朋友!胡平的笑更令他开心。高兴之余,他禁不住问她;
“以前也有过吗,像我们这样的朋友?”
“有哇,怎么可以没有呢?”
胡平好高兴,她笑得那样甜,那样温柔。她这由衷的,发自心底的怡悦,居然让他的心油然地一阵异样的不适。但是她让他的心情平和了,原来,她那最好的朋友竟是一个布娃子,一个没有生命的小女生的玩偶。她几乎在告诉他一个梦,一个属于孩子的童年的梦。
“那时我还很小,也不知是几岁,那个布娃子是妈妈亲手做给我的。妈妈手可巧了,做得真漂亮。那眼珠儿是玻璃的,爸爸装上的,太阳下还反光耶,可神气了,就像布娃子在向我笑。我好喜欢它,晚上也抱它睡。后来上学了,我只好留它在家里,上课还想它。好不容易放学了,我跑步回到家,亲它,哄着它;小乖乖呀,我说,可别调皮吆?从今天开始,你就得一个人呆在家里,不许乱跑,不许玩水。放心吧,我一放学就回来和你玩。我这样说,它还是那模样,傻呆呆的,还冲我笑。我气坏了,扔它到地上。妈妈捡起来,拍了灰。她笑我;傻妹,跟布娃子斗什么气?学校里,那么多同学不好玩----真的,后来跟同学好了,倒把它给忘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哥哥那只大黑把布娃子拖出来。讨厌的狗把布娃子咬烂了,我好心痛,扭着哥哥又哭又闹,要哥赔我。爸没办法,就要哥把大黑让我,哥死也不肯。还是妈说,合着玩吧。结果大黑根本不听我的,只要哥在,它就不理会我的话。不过哥还是很疼我的,只是大黑总是不买账,它是哥的死党——”
“是么----”他觉得这故事很乏味,可是胡平却那么投入,她的眼角眉梢都是笑,尤其眼神中回忆往事那种深深的倦恋,那种迷惘,以及发至内心深处的欢愉,使她显得格外的妩媚和娇憨。以至于后来方利民更希望延长她的讲述,好让自己更多地分享她那份近似于天真无暇的纯真。
“那么大黑呢,它现在应该老得走不动了吧、”
“早没啦,还是文革刚开始——”她突然住口,月光下的脸一暗,那笑也没了,而且脸也没入阴影中。
他知道是因为大黑,为了帮助她脱离那种不好的心绪,他故意问她;“你认为,我像谁,大黑还是布娃子?”
她抬脸望他,慢慢地显出笑来,突然冲口而出道;“布娃子!”
“是吗,还可能像别的吗?”
“哈,不能!”
“为什么?”他故意纵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