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胡平卷缩在崖洞的一个角落里,她已经停止了哭泣,但是她的声音仍然在黑暗中响着。这声音早已极其残酷的伤害了那青年的心灵,使他感到那样的厌倦,空虚和灰冷,仿佛她用她的过去,她全部的污浊无情的摧垮了他的意志,耗尽了他的热忱,污染和抹去了他曾经一度极力要保护的,那属于她的,灵魂中那一片圣洁的天地。他头靠着冰冷坚硬的崖壁,一动也不动的望着崖洞另一角那团黑暗,以及黑暗中的泣述。
“是党和政府把我挽救了过来。粉碎‘四人帮’不久,在一次打击刑事犯罪中,我们这一伙罪犯落网了。罪大恶极的舵爷被判处死刑,我和一些罪行较轻的,分别判处了不同刑期和劳教——正是在那里,在新的劳教生活中,我才真正认识到自己,认识到我和那一伙人所有的行为,都是极端自私,卑鄙和残忍的在掠夺他人,危害社会的犯罪。我们的所作所为,哥们义气,都不过是把自己的欢乐建筑在别人痛苦之上的无耻和堕落——
“是他们,劳教队那些干部和老师,是他们唤醒了我,让我懂得了怎样做才算得上是一个好人。尤其刘教导,她不但挽救我,帮助我,在毁灭的道路上,是她,还指给我了一条生路--记得当时,我好似恶梦中醒来一样第一次看清了我自己,看到我们的罪恶是多么可恨,无耻和血腥,尤其一位老人因为我的扒窃而上吊身亡。我哭了,我哭我的过去,我哭我在种种犯罪中为什么就那样无情,为什么就不曾有哪怕一丝的觉醒!我哭我有那么多罪恶怎么还有脸在这世上活下去。我唯有一死一切才能有所了结,良心才得安宁。刘教导好像发现了,我拼命干活,她拿走我的工具;我不吃饭她端给我,我掀开的被子她轻轻给我盖上。她劝我,帮助我,批评和开导我。但我的心已经死了。
“不久,我有机会了,我发着高烧,但是我偷偷把药扔了。我不吃,我不要活,我死,真的想死。可是她劝我;重要的不是昨天,而是今天和明天。我不要,我没有明天了,我的心已经死了--
“但我没有死,医生把我抢救了过来。刘教导守在我床边,夜深了,她喂我饭,逼我咽下,我躲着她的手。她眼睛熬红了,嗓子嘶哑了,又那么夜深,我哭了。我吞下了,一边流泪一边下咽,不知有多少年,没有享受过这样的人间温暖。我扑到她怀里哭了:我不死,我再不要死了--
“‘好女儿,忘掉吧,过去那一切,都把它忘了——明白吗,我们党和政府,不正是把你们看着是自己的孩子一样在关心,在爱护——党和人民派我们,委托我们来唤醒误入歧途的孩子——不,要相信,傻女儿,人们会接受你们,会信任你们--相信吧,有一天,他们绝大多数会承认,让你做他们的朋友--愿天下人都成为朋友,而且是可以交心的最好的朋友——’”
山洞里是这样的静,虽然那声音在一阵哽咽中停下来,但在方利民的思想里,它似乎还在继续。又过了一会,他慢慢的站起来,开始活动他那几乎失去知觉的发僵的身体,在黑暗中摸索的向洞外走去。
他站在夜的半山上,感觉到夜是这样的寂静;天空仿佛也像刚被暴雨清洗过一般湛蓝。点点星斗,晶莹泛亮,远处的山峰,在朦胧的夜色中显现出隐约的轮廓。黑夜把一切都掩饰了起来,唯有脚前不远处泛亮的水洼,才使人回想起不久前发生的那一阵大自然的暴虐。
夜色中,他看见摇动的树影,突然感觉到夜的寒凉,禁不住身体一哆嗦,忙用手围了双肩。
“你--很冷么?”
是她的声音,也不知道她是何时走出来,站到他身后的。方利民回头看了看她,清醒过后的头脑就像是什么也没有了,仅仅是一片空白和荒凉,但是他还是摇摇头。
有什么放在他身上,几乎是不易察觉的落上去的。他伸手想推开,却碰到一阵格外的冰凉。他惊讶的回头;
“你这是做什么啊?”
“也许,这太脏--”
“哦,不,不是。用不着这样。”
“我知道,是我不好,不知道会下雨--”
“请不要误会,我不是要怪你。只是,我现在还不至于好冷。快把你的穿上衣服?要不,你会生病的,朋友?”
“朋友——”她显然很吃惊,后退了几步,怔怔地看他,好似不相信的说;“这时候,你还这样说吗,朋友?”
他苦涩的一笑,“现在和以前,又有什么不同呢?”
他说完,慢慢的转身向洞口走去。胡平跟在他后面,几乎感觉不到声音的也回到崖洞里。
两人沉默着,耳边是那样寂静,仿佛是冥府中,彼此看不见,却分明的听得清对方的呼吸。
又过了几分钟,那青年突然说;“你冷么?”
“有点,但我习惯了。”
“哦--”不知是她哆嗦的声音,还是她说出的话,让他的心猛一震颤。遂然抬头望她,但所见只是一团漆黑。他听见她在动,顿时,一种流浪漂泊,失落孤岛的感觉油然而生。似乎还听得见她在说;“那就是我的家--”
刹那间,他的心倍感酸涩的一阵刺痛。他对着那暗黑轻轻的,充满悯惜的说道;“你过来,我有话要告诉你?”
“你要说什么呢——”她说,轻轻的走向他。
但是她没有料到,待她走近,方利民竟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她吓了一大跳,慌忙挣扎。但他让她安静了。
“我说过我冷,你也是。”
“可这样不行啊,我会玷污你的!”
“还记得你说过的话,既然是朋友,就不能有虚伪?”
“不知道,会突然下雨,很对不起了——”
“别说了?”他打断她的话,说道;“也只好这样,要不,天亮了,我们谁也别想把谁弄下山。”
她在他怀中点点头,像温驯的猫一样,也不敢动一下。两人的体温抵消了一部分夜寒。
又过了一会儿,姑娘在他怀中睡着了。他看不清她的脸,却听见她均匀的呼吸。不知为什么,他想哭,他很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