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啦来啦!”念青一边提上睡裤,一边大声应答着,“谁呀!”
他凑到猫眼前,挤着眼睛想要看清门外人的面孔,却看到一双处于阴影下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望向自己。念青的心陡然一颤。
你这家伙,竟然还活在世上!
门被猛地打开,青芝一个趔趄撞进念青的怀里。
“有这么开门的嘛?存心占我便宜!”青芝一把推开念青,整了整披在肩上的镂空粗毛线围巾。
“有这么大半夜趴在别人门上的嘛?想装女鬼啊!”念青关上门,抱臂,蜷缩着上身往里屋跑去。
“你胆子可够大的。光着个膀子,也看不清外面是谁,就敢开门。”
“还有谁会把门敲得这么不耐烦呀,跟黑社会讨债似的。”念青系上睡衣的最后一个扣子,把客厅的灯打开。
“不在这儿呆着,太冷了。去你床上吧,暖和。”
念青神经紧绷,警觉地望着青芝。
“你不会又要……”
青芝没有理睬,径直向里屋走去。
“你下来。”念青一把抓住正要往被窝儿里钻的青芝,“不知道我习惯裸睡呀。给你找套睡衣。”
趁着念青翻箱倒柜的空挡,青芝环视四周,将目光定格在墙角的一盆含羞草上。
“干嘛把人家搁在角落里?”
念青转过头,顺着青芝的视线寻去。
“夜里,窗台上多多少少有些透风。”
“如果我一直不找你,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不和我联系?”
“好像你每次都是这样问我的。”
“因为每次都是我熬不住,又没出息地和你联系。”青芝有些不满地撅着嘴。
“可每次都是你说要绝交,再不联系的呀!”念青背对着青芝,继续掏衣柜,“再说,如果我真主动和你联系,你乐意吗?”
还敢恶人先告状!以前只要是我给你打电话,你一准儿心不在焉地说忙。
“你还不了解我,什么时候真想和你绝交了。”
“我知道,咱们俩不就好这一口嘛。吵架永远奔着绝交去。”念青拽出一套深蓝色的睡衣,“因为咱们都很清楚,永远也不会有那么一天。”
“做人不要太自信。还有口气儿在的时候,就尽量避免使用‘永远’这种不靠谱的词儿。”
“换上吧。”
“不许偷看!”
“想得你美。”
念青快速走开两步,却终究忍不住,悄然转身偷偷地向里瞄去。只见青芝迅速地取下围巾,脱掉黑色的灯芯绒大衣,毫无顾忌地脱下有些漂白的牛仔裤,露出两条纤细的光溜溜的腿。
米色的……
念青感到一阵脸红,这一年来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躁动情绪重又活跃起来,而且仿佛由于摆脱了长久的压抑变得更加凶猛。念青打开饮水机的开关,一动不动地望着黑暗中的那一线红光。耀眼,静谧。
念青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闪回到一年多前的那个梦一般的夜晚。
那急促的呼吸声霎时间又回荡在耳边;那本就柔滑的肌肤渗出细细的汗水,平滑如镜;那微闭的双眼像是在黑暗中努力地找寻着什么,在眼皮底下慌乱地转动。念青……你轻唤我的名字。
就定格在这里吧……地球忽然降温,冰期横扫大地,冻结住时间。等到亿万年后,会有一群高等生物将我们从冰层中掘出。他们会研究我们的关系,会研究我们的行为,会分析我此刻微蹙的眉头,会分析你眼神中的伤感。他们会把我们的照片印在教科书上,孩子们会好奇地指着我们问老师“那些叫人的生物就是这样繁衍后代的吗?”也许他们还会拍一部类似于《侏罗纪公园》的电影,以我们为原型,讲述一群科学家从冰封的一男一女的体内抽出早已冷却的血液,制造出具有生命具有思维的男人和女人。呵呵,但愿他们能像人类一样,喜欢探究这个地球的浩荡历史,盼望从曾经出现过的每一种生物身上得到某种启发。
念青,我是不是太贪心了?其实就算世界从此陷入虚无,就算再也没有一种意识发现我们也无所谓的。
可是当时的我已经再无法思考和应答。望着你小动物一般的眼眸在眼前闪烁,我只想深深地吻上去。
饮水机上的提示灯忽然跳成黄色,发出轻微的声响。
念青回过神,拿出自己的印花瓷杯,剪开一袋麦斯威尔的摩卡咖啡。
竭力捕捉,却发觉里屋一点动静也没有。念青小心翼翼地护着瓷杯,以防青芝的突然袭击,然后蹑手蹑脚地探进头去。
青芝安安稳稳地面朝里躺在床上,好似熟睡了一般。床尾的藤椅上杂乱地堆放着青芝的衣服,最外面的衣服被埋在最底层,淡粉色的内衣则显眼地浮在表面。
按青芝的话说,脱的顺序和穿的顺序正好相反,这样放既自然又顺手!
百分百地,任谁也驳不倒地理直气壮。
念青把瓷杯放在床头柜上,伸手掖了掖青芝身上的被子。旋即,他转身拧暗台灯,静静地坐在床沿边上,凝望着从宽口瓷杯中腾起的薄雾。
“动什么坏脑筋呢?”青芝柔亮的嗓子横空出世。
“我又不是你。”
“如果我真的睡着了,你会怎么样?”青芝翻过身来,四肢并用地爬了两步,趴到念青的腿边。她双臂交叉,惦着下巴,两条小腿不自觉地抬起,放下,像极了小时候她和念青趴在草地上天南海北地侃大山的样子。那时候他们总是喜欢压低身子,隐藏在夜幕之下,开心地享受着大人们急切的呼喊声。
念青……青芝……
“还能干什么。抱着被子窝沙发呗。”念青低下头,正撞上青芝孩童般邪恶的眼神。
“真的连贼心都没有?我太没有魅力啦。”青芝把头埋在臂弯里,假装抽泣。
“少来。”念青糊弄了一下青芝那被他称之为柔软的狗毛的头发,“说,消失了将近一年半,都干什么了?该不会出国读了个博士回来吧?”
“当然不会啦,你见过有人读博读这么快的嘛。一点常识都没有。”
“我是没见过有‘人’这么快。”念青故意在“人”字上拖着长音。
“贫!老大不小的了。”青芝仰着脸,白了念青一眼,“你都干嘛了?”
“我留医院了,跟着我们院长主攻脊椎方向。其实烦心事还是挺多的,我们那里首医毕业的特别多,师兄师弟的,盘根错节,关系网极为庞大。而我们中医药的人比较少,显得有些势单力薄。同事之间全是明争暗斗,可表面上都友善和睦的要命。你是没听见,有时候他们说出来的那些话直让我感动。但是,自己有什么心里话却要憋着,没法儿跟别人讲。”念青万般无奈地叹出一口气,“刚刚,我还和几个人一起喝酒去了。每次遇到这种事,我都能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应酬。每次喝完回家,都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世俗了,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你比以前爱叹气了。”
“这些话我只能跟你说。跟你一起骂完街,说完脏话,我就会觉得这些都不算事儿,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全被你带坏了,要不然到现在还没人要呢。”青芝懒懒地趴回自己的臂弯。
“又胡说,明明是你不要别人。”念青拿起瓷杯,用嘴唇试了试水温,然后递给青芝。
青芝摇摇头,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念青,像是怎么看也看不真切一般。
“你说,咱们两个究竟是谁离不开谁呢?”青芝小声嘟囔着。
“我看是谁也离不开谁,注定的。”念青把瓷杯放回到床头柜上。
“总觉得当初不应该回答‘愿意’。感觉上了贼船一样。”
青芝又回想起那个黄昏。
“三年二班的同学都到齐了吗?”班主任在大巴士上一边默默地清点人数,一边问道。
车上的同学全都还处于亢奋之中,激动地讨论着春游的轶事。对于一整车疯玩了一天的三年级小学生来说,要老老实实地回答老师的问话的确是有些天方夜谭。
青芝满脸倦容地望向窗外,看着一树树的桃花映着夕阳的余晖,温暖而凄婉。
玻璃窗上忽而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脸,除自己之外的另一个人。
窗外的光线愈加昏暗,而这影像却愈加清晰。
青芝久久地凝望着,陡然升起一种想要触碰它的冲动。就在这时,影像突然说话了。
“喜欢桃花吗?”
青芝反射性地转过头,只见一个满脸严肃的小男孩正在用一种与他年龄很不相符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你转到班上来的第一天,我就和自己打了一个赌。想知道是什么吗?”
青芝迷惑地看着男孩,努力地将他和方才的影像联系起来。
“我赌在这个班上,我会是第一个和你聊天的人。”男孩自顾自地说着。
青芝用一贯清冷的眼光审视着男孩,对他的唐突多少感到有些吃惊,但丝毫不觉得反感。
“你对我这个同班同学有什么印象吗?”
青芝摇摇头。
“你知道班上有我这个人吗?”
青芝又摇摇头。
“就知道会是这样。想听听我对你的印象吗?”
青芝还是摇摇头。
“好吧。那就不说了。”
青芝觉察到男孩脸上掠过一丝接近于微笑的表情,充满了理解和体谅,好像她的心思被男孩看得一清二楚。
窗外,天色已晚。
眼前的男孩越来越像窗上的那片影像,让青芝一时心动的那片影像,模糊缥缈却又近在咫尺。
当初的我怎么就没有意识到,故事的开头往往就喻示了全篇的基调和轨迹。
“我叫念青。是一个会惦念青芝,挂念青芝,想念青芝的人。一生一世都如此。”
一生一世……
这个字眼无论在何时何地都具有着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可是当时的我们真的了解它的含义吗?
青芝在后来的日记中这样写到:
“当我还处于相信‘一生一世’的年龄阶段时,有一个人对我说出了这个词。于是,我相信了……”
“长大之后,我要娶你。”念青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愿意嫁给我吗?”
又是那炽热而坚定的目光。青芝的眼睛被牢牢锁住。
青芝思索了很久。她不明白究竟什么是娶,什么是嫁。只知道念青在等待着她的回答,盼望着她的回答。青芝较劲了脑汁,苦苦寻觅着合适的语句。
“愿意。”
这似乎是唯一的选择。
发动机的轰鸣声在耳边回荡。车内的孩子们因为长时间处于异常的兴奋状态之中,现如今,已经东倒西歪地枕着彼此的大腿或肩膀躺成了一片。
青芝别过头去,不再看念青,只感到他的手有力地握着自己的手,十指交叉。
一路上,两人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两只温热的小手在初春那有些微冷的日暮时分,向彼此传达着心中荡漾的幸福。
“我何尝不觉得自己也像上了贼船一般。不过,这贼船就是我锻造的,别无怨言。你知道吗?我的手机铃声到现在都还是周杰伦的那首《三年二班》。亘古不变。”
“你这脆弱的生命也好意思提亘古不变。”
“话说回来,其实我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上了贼船呢。”念青不忿地说道,“你太具有迷惑性了!表面上这么文静的一个小姑娘,怎么就能野成这样。表里不如一也要有个限度吧!”
“别老说这些老掉牙的话题。追溯这种历史能带来什么现实效益吗?再说,咱们谁也没强迫谁。我心甘情愿地说了非你不嫁,你也心甘情愿地说了非我不娶。”
“别提这个,一提这个我就郁闷。当初说好的,怎么后来就变成发誓要做一辈子最好的朋友了呢?你这完全是不按套路出牌。”
“说不清。觉得朋友更可以维系一辈子。”青芝抬手去够瓷杯,“关系对我来说不重要,一辈子才是目的。”
“可结婚怎么就不能一辈子了?我到现在也想不通。”
“不知道。反正那种关系就是让我不踏实。”青芝抿了一口咖啡,“而且觉得结婚这件事情很多余,搞不懂为什么要多此一举。那天我不是跟你说过嘛,,不希望你因为拥有我的第一次而娶我,不希望你因为要对我负责仁而娶我,甚至不希望你因为爱我而娶我。”
“现在还这么认为?”
“现在还这么认为。”
“可是我总觉得缺少什么,还不够完满。”
“有可能完满吗?你什么时候变成一个乐观主义者了?”青芝不无嘲讽地弯了弯嘴角,“其实咱们每次讨论之后的结论不都是维持现状吗?”
青芝柔软的头发散乱地伏在洁白的床单上,白净娇弱的肩膀伴随着呼吸有节律地上下起伏,恬静的像一个婴儿。
念青在青芝的肩头轻轻地咬了一下。
“愿意嫁给我吗?”
青芝细细地品味着,仿佛又嗅到了满树桃花的芬芳,仿佛又看到了恋恋不舍的夕阳。
“念青,我们不是说好的吗?要做一辈子的朋友。”
“可是我们也说好的,非你不娶,非我不嫁!”念青环抱着青芝玲珑如玉的身体,有些蛮横地说道,“当初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应答了你后来的起誓,真是乱弹琴。两个相悖的誓言,终究逃不过毁约。”
“我不觉得相悖。”青芝抓着念青细长的手指,习惯性地玩弄着那不太分明的关节,“我只是说非你不嫁,并没有说一定会嫁给你。只要我这一生都不结婚,就不算违背誓言。”
“就你满肚子的歪理邪说。”念青拨开散在青芝耳畔的发丝,用鼻尖蹭了蹭她的小耳朵,痒得青芝“咯咯”直乐,“我还以为你想通了,所以才会跟我……”
“你知道吗?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这是我第一次梦见你长大的样子。以前的梦中,无论我是大人还是小孩,你都始终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模样。可是,昨晚,我梦见了你现在的样子。”
“在梦里我们都干什么了?”
“就干我们刚才干的那件事啊。所以我就跑来了,来梦想成真。”青芝喃喃自语着,不带任何语调。
念青更加用力地将青芝揽进怀中,像是怕她瞬间消失一样。
“青芝,每次你用这种语气说话的时候,我都很害怕,会陷入莫名的绝望。因为我觉得我给不了你幸福。”
“傻瓜,有时就连自己也无法给自己幸福,不是吗?当幸福抛弃你的时候,任谁也无能为力。”青芝往念青的怀里钻了钻,侧耳倾听他的心跳。
念青又想起昨夜的那一片殷红。
“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不是把它看得很重吗?真的只因为梦吗?”
“那我应该把它给谁呢?”青芝抬起头,顽皮地在念青的脖子上亲了一下。
“谁也不许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