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楠木岭景致可人,这也已不用说了,但是,毕竟偏僻一隅,少人往来。而令狐县令到楠木岭,又岂是一时心血来潮,至野地山乡寻找宁静,躲避尘嚣。
郭诚玄道长知道令狐县令有备而来,便说道:“贫道远离尘世,不闻世事。县令大人有何事问讯贫道?”
令狐县令说道:“不瞒仙翁,下官只是为了办一件皇差,才不得不到楠木岭。就算仙翁不闻世事,而皇家之事,有如天大,仙翁也不可能一点不知道吧。”
郭诚玄道长说道:“皇家之事,虽然有如天大,而贫道日常,只需一钵一席足也,与贫道又有何干系。但是,县令大人既已经说到皇家之事,就不妨说下去,贫道听听也无妨。”
令狐县令说道:“仙翁既如此说,下官便想问讯仙翁,如何勘伐楠木,交代皇差。仙翁是年届百岁之人,见识何止一二,可否愿意指点下官?”
勘伐楠木毕竟是皇家大事,纵然郭诚玄道长是山野之人,也不能不慎言。他沉吟片刻,方才说道:“贫道隐于深山老林,时日已久,世间之事,无论大小,皆充耳不闻。县令大人如果仅仅为了与贫道说勘伐楠木一事,那么,贫道则无一言可说,就不说也罢。”
郭诚玄道长最终还是不愿意说及勘伐楠木一事。
令狐县令便婉转说道:“下官滞留仙山,当然也很想问计于仙翁,请仙翁指点,皇差之事到底如何办理为好。此事仙翁既然不愿意谈及,往后再说不迟。但是,下官也并非只为了此事而叩及仙翁门庭。”
郭诚玄道长说道:“县令大人还有何事?”
令狐县令说道:“道家理论世间万事万物消长进退,兴亡荣败,无不精辟。下官于道家思想甚是景仰,却又不甚了了。仙翁如此高龄,世事也然见得多了,凡事皆可以道家思想予以衡定,明辨是非,下官既然已经到了楠木岭,就不能不一睹仙翁尊颜,如蒙不弃,得以聆听仙翁指点一二,也不失为今生幸事。”
令狐县令虽然始终没有忘记如何勘伐楠木一事,而实也很想听听郭诚玄道长,如何以道家思想解析世间万事万物。他说这句话,倒也不是虚言假语。
似郭诚玄道长这样的得道高人,于天下万事,无一不了然于胸。待听罢令狐县令所言,便说道:“贫道山野之人,蒙县令大人不弃,已经很感激了。至于县令大人奉命办理皇差一事,贫道是方外之人,即使事关皇家,与贫道也无牵涉,贫道何必自寻烦恼。县令大人是朝廷命官,对待皇家之事,自然不能与贫道相比,该怎么办还怎么办,此话贫道也然说过了,再复一言,就作罢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郭诚玄道长这话算是说到头了。
令狐县令说道:“仙翁既然不愿意谈及官家之事,下官再也不说一言了。如若仙翁不嫌下官繁扰,就请仙翁与下官说说道家之事如何?”
令狐县令话锋一转,这话又投缘了。
但见郭诚玄道长长眉一展,说道:“县令大人于儒家学术,了解广博,这不用多说。但是,世间万事万物,变化无常,这之中的奥妙,又岂是一家能够尽言。儒、释、道三家,向来互相渗透,取长补短。如若县令大人不嫌弃,贫道倒是乐意与县令大人说上一些。”
令狐县令说道:“仙翁于道家思想的见解,必然深邃,岂是他人可及。下官今日有缘,能够亲聆仙翁演绎论道,已经福份不浅了。这是求之不得之事,岂敢言嫌弃仙翁乎。”
道家思想学说,形成于春秋战国诸子百家时代。其思想学说流派的创始人是老子。继老子之后,丰富发展道家思想学说,有突出贡献的代表人物是庄子。所以,道家思想又称老庄哲学。道家思想学说,概括地说,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即:明天运,顺天时,得天助。天运就是道,所谓明天运,也就是明白道。何谓道?简而言之,就是规律。天,是自然,天运,是自然规律。明天运,就是懂得自然运行变化的规律,法则,只有懂得了自然运行变化的规律,法则,才算懂得了道。道家对道的阐释很严谨,从来不含糊。在道家看来,只有懂得并且掌握了自然运行变化的规律,法则,才能达到道家所要求的思想境界。
道家思想学说,自从创立以来,千余年不断丰富发展,不断升化,可是,能够达到上乘境界的道家人还不是很多。就多数道家人而言,无非仅仅懂得一些皮毛,离道家严谨的要求相去甚远。道家云者众众,只是对普通道众而言。而对于普通道众,道家也只要求能了解掌握一般教义,并没有要求非得达到何种境界。
道家思想学说,在春秋战国时代形成的诸子百家思想之中,是很有代表性,影响广泛,已经深入人心的思想学说,经千余年大浪淘沙,始终未被淘汰,立于不败之地。道家思想学说能够产生普遍影响,与其崇尚自然的思想主张有必然联系。就这个一般的道理而言,令狐县令也是知道的。但是,他听了郭诚玄道长对于道家要求明天运的阐述,也不得不以为郭诚玄道长的见解,非同凡响。如果仅仅只认为道家思想学说,就是崇尚自然,那还只是一知半解,不算真正对道家思想学说有深刻的认识和了解。
令狐县令想上一会,说道:“仙翁所言明天运,下官细细想来却是至深致理。只可叹如下官等人,实在浅薄,难以达到仙翁所言境界,反而在不少地方曲解了道家思想。听得仙翁只言片语,可谓茅塞顿开,受益匪浅。”
令狐县令并非曲意奉承郭诚玄道长,并且他也的确说到了一些所谓奉行道家思想学说的现象。
郭诚玄道长说道:“县令大人所言不差。似此现象,不独道家,天下各家各派,无不如是。无论何家思想学说,对思想要诣的理解,并非全在于接受他人教导,也在于自己觉悟。而觉悟,世人却有天壤之别,否则,便无圣人与众生之分了。觉悟高深,道家讲究自身修炼。贫道自知自身修炼不够,县令大人如此夸奖贫道,贫道实在不敢当。不过,县令大人有何见解,倒是不必藏形,也应与贫道说上一些才是。”
如果仅仅凭学识,令狐县令的学识也不是常人可及。但是,他岂能在郭诚玄道长面前放肆,便说道:“下官今日,有缘聆听仙翁论道,演绎天运之说,已经领悟不少。但是,下官愚钝,实无甚见解可言,还请仙翁不吝教诲。”
郭诚玄道长说道:“贫道所言天运,也只是贫道的体会,县令大人也不必太高看了。县令大人既然有兴趣,贫道就多说上一些无妨。”
明天运方可谓得道,这是道家最根本的要求。世间万事万物,纷繁复杂,但是,运行变化,却各有其形。而事物变化,形与时则是统一的,形与时的统一,就是道家所谓的天时。时之不到,形则不显,形既未显,则时未到。时运到了,形则自见。道家所谓顺天时,就是凡事得依天时而动。顺应天时,依天时而动,则事半功倍,有违天时,逆天时而动,则徒劳无功。道家所言,一切顺其自然,不必有为,就是这个道理。
道家所言无为,是谓行事不能破坏自然,不能破坏规律,顺天时而行者成,逆天时而动者失。尊重天时行事,无一事不成功,并非如世人所言,无为是道家的消极思想。世人说无为是道家的消极思想,这是对道家思想的曲解。天运天时是自然规律,万事万物运行变化,都有一定的形与时,这种形与时是不可创造和不可改变的。待时而动,待时而行,一切顺应天时,何谓消极?反对破坏规律,反对不尊重规律,反对乱弹琴,这是道家主张无为的根本要诣,又怎么是消极思想呢。
何谓无为,郭诚玄道长一扫尘埃,语出惊人。若是换着他人,定会激动不已。但是,他却依然心境平和,静如止水,既不动容,也不动心,云结高挽,器宇神态,一如既定。他这修养,确非一般道士可及。
但是,令狐县令听了郭诚玄道长这一番理论,反倒激动不已,说道:“似仙翁这么说来,何谓无为,世人领会果然大谬。下官如若不是听仙翁亲自解析,还不知道何时方能觉悟,或许就这么混淆下去也未可定。”
郭诚玄道长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县令大人奉行儒家学说,儒家于动静之间,看法与贫道所言正好相反。道家讲无为,儒家讲有为,道家讲凡事不可破坏,儒家讲积极创造条件,道家讲顺应天时,儒家讲主动争取,似此等等,不可一言而尽。县令大人肯赞同贫道所言,不以贫道之言为谬,贫道也然心满意足了。”
令狐县令说道:“道不同理同。下官以为,思想理论,本源无不与万事万物变化有关,细细想来,皆同出一辙,只是认识角度不同而也,大可不必分什么儒学道学,不知道仙翁以为如何?”
郭诚玄道长说道:“贫道以为正该如是。县令大人这番见解,超然脱俗,岂是昏昏之言可以比得。学识倒也罢了,县令大人这胆识,贫道就不及了。”
得到郭诚玄道长如此夸奖,令狐县令心里也暗自高兴,说道:“仙翁所言天运、天时,下官也有所领悟,可谓精辟之致。不知道天助一言,仙翁又如何分讲。”
郭诚玄道长于天运、天时的言论见解,不独令狐县令听了以为深刻,就是在一边侍奉的小道童听了,也感到新鲜动听。他上前给二人添一些茶水,郭诚玄道长呷了一口,方才接着往下说。
明天运,顺天时,道理不难理解。天运天时,一旦认识顺应,便可予人帮助。但是,世间无论君王,臣民,真正得天助者也已不是很多。天助二字,关键却不在于天,而在于助。天字就不用说了,而这助字却很难认识透彻。助字何以玄妙?则因助字牵涉人心。天之玄妙,尚变化有形,运动有时,可以测得。但是,人心之玄妙,不仅深邃,而且无常,不可测也。人心变化,无形无时,不可测定,道家因此才有道德一说,建立了道德论。道,谓天而言,德,谓人心而言。道家所以立德,一切为了规范不可以测的人心。人心无一时可以测,而德却无一事不可以言。人若欲得天助,便得修养德行,约束自己,矫枉止妄,切不可任意行事。是为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德为人心之不可测而立,也可为人心之不可测而废。道看似难却易,德看似易却难,立也好,废也好,不可一概而论。
郭诚玄道长说到此处,嘎然而止,渺目远视,犹如道德天尊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