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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县令随郭诚玄道长去到云房,两人分宾主坐定,小道童立即将香茶奉上,然后去到一边伺候。
道家凡事讲究简化。经这一番过程,令狐县令也不那么诧生了。他在郭诚玄道长的云房里坐定下来,这才留意到郭诚玄道长的客房里,并无多少布置可言,惟有迎面墙壁上,悬挂着一支长箫和一幅字画。
那长箫黑油油的,令狐县令瞥一眼之后,觉得不是特别惹人注目,便没有把那长箫看在眼里。但是,当他把眼光移到那幅字画上,情形就不同了。他在一瞥之下,便已经看出这幅字画非同凡响,不免着意注视起来。
这幅字画,字字以碑体功力垫底,力道坚强,兼用苏体圆润,运笔力求自然,回锋顿挫,只求谐和,一点一滴,皆无张扬之嫌。乍看之下,他便觉得这幅字画,结构变化,无丝毫紊乱,中规中矩,无不可人心意。但是,一旦留意,更是隐隐觉得,那圆润规矩的字体之中,则透着不卑不亢的刚直气质,一点一滴,皆傲然独立,无媚俗依人之气。但凡书家,能够把一幅字画,写得如此神韵凸显,意趣横生,扑面而来,让人须臾间便难以割舍,可不是一般人能及了。
令狐县令是进士出身,于书法技艺一道,自然不差。这幅字画,他就这么看得一看,便上心了,以为不是千金可得之物。他不知道青龙观从何处得到这幅字画,但是,山野之中,有如此至宝,便不可小看了。他这才又去注意字画的内容,印章,看看是何人所书。一般说来,书家书写什么内容,都是很讲究的,仔细研究,不仅可以看出书家的志趣趋向,而且说不准还可看出这幅字画的来历。
大凡懂得一些书法技艺的行家,见了书画作品,都会像令狐县令这样,先感觉书家的功力技艺,若还有些能够打动人之处,这才回头去注意内容。否则,就不会留意了。而令狐县令这一注意到字画的内容,却不免惊讶,暗自说道,真是不可多得的绝品。
原来,这幅字画,竟然是苏东坡手书的千古绝唱——《水调歌头》,这可是令狐县令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情了。联想到昨日傍晚,郭诚玄道长在月庐上放声高唱苏东坡的《水调歌头》,他不仅也已猜到几分,郭诚玄道长何以有这幅字画,而且也已猜到几分,楠木岭苏氏家族的祠堂,何以要命名为月庐了。
令狐县令忘形地专注墙上那幅字画,郭诚玄道长岂能没有看出他的心思,知道他于书法技艺心得体会不薄,便没有说话打岔,让他独自细细品赏。
待到令狐县令看得差不多了,郭诚玄道长方才说道:“不瞒县令大人,这幅字画,贫道得之于一个朋友相送。但凡朋友相送之物,贫道向来看得很重,可是,贫道苦于不谙此道,也已有负朋友一片心意。贫道早就有心请教他人,多少理会得一些知识,待到与识家论说起来,也不至于闹笑话,负了朋友这一片心意。贫道见县令大人有这好雅兴,必然深谙此道,也是贫道有缘,正好请县令大人教导一二。”
郭诚玄道长如此说后,令狐县令不免暗喜,在心里说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个人一旦投缘,说起话来就无顾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说一个痛快,绝不肯罢休。郭诚玄道长既然把话说到书法技艺上了,这就算已经与他投缘了。
令狐县令说道:“仙翁是得道高人,于世间万事万物岂有不明白的。而下官于书法技艺确也有些喜爱,仙翁既然谦让,不嫌下官卖弄,下官就斗胆在仙翁面前说上一二。”
郭诚玄道长并非全是虚言应酬,确也有心要与令狐县令讨论切磋,便说道:“县令大人有何心得体会,但说不妨。贫道诚心讨教,岂能嫌县令大人卖弄。”
令狐县令遂将先前独自在心里的领会,细致与郭诚玄道长说道一番。他的那许多见识,绝非胡言乱语,也不可谓薄。郭诚玄道长听得大悦,颔首夸赞不已。
被人夸奖到底是件好事,令狐县令听了,不免越发得意,说道:“不瞒仙翁,这一幅字画,下官已经细细看过了。如果下官没有看错,那么,这一幅字画,应当是苏轼亲自书写,留给子孙的藏品。似这类藏品,苏轼所写有数得很,即使于苏轼后代子孙家里,也不多见。既然楠木岭苏氏族人肯将家藏至宝送给仙翁,足见仙翁与楠木岭苏氏家族友谊不薄。仙翁有这缘分,下官也然钦佩不已,而下官即使穷尽一生努力,恐怕也难有仙翁这等缘分了。”
令狐县令这一番话,无疑已说到郭诚玄道长心里去了。
郭诚玄道长轻拈长髯,笑微微说道:“县令大人说得不错,这世间之事,就在于缘分二字,强求不得。贫道与楠木岭苏氏族人,交往也非一日,有此缘分,也是时日之故。县令大人只要耐得时日,岂能没有这缘分。”
两人毕竟初面往来,有些话郭诚玄道长还是不便多说。
令狐县令说道:“仙翁之言自然不无道理。但是,缘分一事,以下官看来,决不是时日短长之故,而应是福分修为深浅之故。下官福份修为,何如仙翁之深厚?似仙翁这等缘分,岂是可以奢望的。”
因了苏东坡这一幅字画,郭诚玄道长和令狐县令两人已经说得够多了,而令狐县令突然来到楠木岭青龙观,郭诚玄道长料想他并非无事消遣,便说道:“县令大人不辞跋涉辛苦,到楠木岭不会无一事吧?这字画之珍贵与贫道的缘分,再怎么说也是贫道的点滴小事,就不说也罢,如果因此误了县令大人要紧大事,就不好了。”
郭诚玄道长也然不想再继续说道字画的事了。令狐县令何等聪明,岂有不明白之理。似此等事情,勉强说下去,弄得不愉快,反而不如不说为好。
令狐县令就坡下驴,说道:“仙翁既然问到下官到楠木岭可否有事,那么,下官便不敢有一事以瞒仙翁,正好确也有事要向仙翁问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