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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道童这一番叙述,让令狐县令与一众随从衙役,直听得啧啧连声,不免都在心里说道,这青龙观道长果然是非凡人物。这便都有些迫不及待,巴不得就能够见识见识青龙观道长郭真人。但是,不管令狐县令与一众随从衙役,怎样在青龙观云堂里等候,望眼欲穿,就总是不见郭真人回到道观里来。这情形和平常有些特别,就连小道童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知道郭真人何时才能够回到道观。
青龙观去月庐不过十数里,令狐县令也一度很想去月庐。但是,夜里贸然造访,不甚礼貌,想想也就罢了。眼看夜深了,又不知道郭真人何时能够回道观,料想即使回到道观,也已晚了,未必就愿意接受拜访。无奈之下,他便与一众随从去道观客房睡了,诸事待到明日起来再说。
这一夜已经没有话说。第二日天刚发明,令狐县令便早早的起床了。这一夜里,想到在楠木岭的所见所闻,他便兴奋不已,翻来覆去,很难入睡。待到天亮时,才勉强入定睡了一些时候。但是,很快又醒了。既然睡不着,他干脆就不睡了,起来去到青龙观的院落里,他想在院落里走走,感受一下深山老林早晨的光景。
令狐县令与一众随从衙役夜里所住的云房,正好是土主殿与祖师殿之间的环房。这院落里的环房,左面一排是客房,专供远来香客歇宿。他与一众随从衙役,夜里就住在左面一排客房里。而右面一排则是道观里杂役人等的住房,道观里多少有一些身份的道人,都不住这里,住在前面院祖师殿与三清殿之间的环房里。而山门与三清殿之间的环房都不是住房,一边供奉小仙神,一边专供道士做功课。
令狐县令起床之后,在后面院落里逗留一些时刻,便来到前面祖师殿与三清殿之间的院落里。这时候,院落两边的环房,门户都敞开着,一众道人早已经起床了。但是,他在这院落里走了一圈,却始终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偌大一个院落,清静得很,仿佛能感觉到空气流动的声息。
道家修炼功夫,以气为先,讲究一个柔字,与走刚猛路子的派别正好相反。令狐县令于各门各派修炼功夫,虽然不是十分谙熟,但是,并非一点也不知道。他认为无论刚强也罢,阴柔也罢,其实都是异曲同工,不能强行归为一统,应相互包容,相互促进,以他人之长为长,以自己之短为短,谁意图独尊,除了徒劳,什么也不会得到。
令狐县令的这种见解,确也有些道理。如果这时候,这院落里是走刚猛一路的派别在修炼,那就是另一番情景了。而这院落里如此清静,正是道家修炼时讲究一个柔字,以静制动,以柔克刚,才听不到一点响动,听不到一丝气息。不然,也不会是这种光景。但是,他如果不是已经深入到道观里面,便很难知道道家修炼时,完全有别于其他派别的这种景象,也不可能有这样深刻的体会。
令狐县令就这么想上一想之后,便以为院落两边环房,门户敞开,一众道人,这时候无疑已经走出道观,或依林泉,或傍青石,静坐修炼去了。他不是武林中人,也不是僧道,对他人如何修炼,不会上心,也无需去观看什么,无非身临其境,才如此想想罢了。
令狐县令始终没有迈出山门一步,他就这样在道观里各处走走看看。大略过了一个时辰,道观里依旧很清静,不见有一个道士回道观里来。他这才不免感到有些诧异,在心里说道,这道观里一众道士,就算去修炼功夫,这时候也早该回道观里来了,怎么还不见有一个道士回到道观来呢,连昨日那个小道童也不见踪影了。他在心里猜想,这一众道士做什么去了。
令狐县令猜想半天,也猜想不出这一众道士到何处去了,心里不免有些烦躁。来要参,去要辞,他即使要走,也不能就这样离去。连一个人影都见不着,真个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无奈之下,他又不能不回到道观客房里,耐心坐着等待。
令狐县令回到道观客房,心情更加烦躁,不能自已,好不容易又过得一些时候,才见昨日那个小道童,终于来到客房里,说道:“让众位差官久等了。今日是道观成例,一众人等,寅时都得到玉皇阁听郭道长讲经。每月朔望两次,无一人可例外,因此才怠慢了众位差官。”
小道童说罢,便安排令狐县令与一众随从衙役去厨房里用早膳。如此,令狐县令与一众随行衙役,方才知道道观里何以始终没有一个人影,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令狐县令用罢早膳,小道童便说道:“县令大人可否还去见郭道长?”
令狐县令如此等待一日,就是为了要见识见识青龙观道长,岂有不去之理,便说道:“本县在此等待一日,就为了见识见识道长先生尊颜,只是不知道道长先生,此时可否愿意接受本县拜访。”
小道童说道:“县令大人昨日到达道观,在此等候郭道长诸事,小道已经对郭道长说过了。郭道长此刻正在玉皇阁等待县令大人,县令大人这便可去了。”
小道童说郭诚玄道长在玉皇阁等待令狐县令,令狐县令一颗心定下来,方才不似先前那样烦躁,不免喜形于色,说道:“小道士,道长先生昨夜何时回到道观,我等怎么就一点不知道?”
小道童说道:“郭道长大约丑时就回到道观了。他不在下面环房里住,住在山顶上的玉皇阁。那时候,县令大人已经睡过去了,小道不便惊动,这才没有来告诉县令大人。”
令狐县令说道:“原来如是。”
土祖殿后面有一道小门,从那里出去,有一条小路可达山顶。令狐县令随小道童从土主殿后面的小门出来,便一直往山顶玉皇阁走去。
土祖殿在半山腰,往山顶上走没有直路,得绕着山岭盘旋。这一路上少不了有好景致,但是,令狐县令此时的心思,已经不在乎有否好景致了,他巴不得马上就到山顶玉皇阁。他一夜翻来覆去,没有睡好,此时却格外有精神,无需多时,便到达山顶玉皇阁了。
在楠木岭山脚下,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山顶上玉皇阁的模样,至于玉皇阁上的细致情景,根本就不可能看得到。但是,到了山顶上一看,才知道这里最抢眼的还不是玉皇阁,而是那无边无际的山山岭岭,以及变幻莫测的云海。
玉皇阁没有围墙,前面有一个很宽敞的平台。但是,道路不在正面,而在侧面。从侧面来到玉皇阁前面的平台上,抬眼望去,远远近近的山岭,全在茫茫云海之上,俨然就是天堂,直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即使令狐县令这时候并不在乎有否好景致,但是,到了玉皇阁上,看到这番超乎寻常的好景致,也由不得他想不想看了。
猛然间见到这只应天上有,人间何处是的美好景致,令狐县令不免感慨万千,谓小道童说道:“世间美景,真是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小道童说道:“县令大人说得是。但是,良辰美景,须在其时其地,这也要看有否缘分才行,也不是任何人想看就能够看得到。”
小道童年纪尚小,说话却处处隐含玄机,令狐县令昨日在青龙观里已经领教了,便说道:“照小道士这么说来,世间多少好事,有人总是处处能够遇上,有人却始终赶不上趟,就差那么一步半步。这遇与不遇,真得看有无缘分了。”
小道童说道:“县令大人说得也是。那有缘分之人,看似处处随缘,对什么事情都不上心,却处处能遇上好事。那无缘分之人,即使费尽心机,最终也难成就一件好事,不是他无能为,而是没有那种缘分。”
小道童不离郭诚玄道长左右,不时得到郭诚玄道长指点,见识自然不会少,令狐县令说道:“小道士,道家凡事讲究缘分,可否继续为本县分讲一二?”
小道童却未推辞,说道:“这有何不可。就比如说县令大人自己吧,原来并没有打算到玉皇阁看什么好景致,也没有想到玉皇阁上能够看到什么好景致,但是,偏偏这好时光就让你遇上了,在不经意之间就看到了不可多遇的仙山云海。不瞒县令大人说,眼前这好景致,就连青龙观里的道士,也有不少人至今还无缘见识。县令大人今日有这缘分,已经很难得了,说不准稍微缓得一缓,这好时光就过去了。”
果然,小道童这一言刚说罢,楠木岭就变得阴沉了,先前那一番好光景在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玉皇阁就一个大殿。与大殿对称,建有一排云房,云房共有七间。东面三间为历代道长寝宿悟道会客之用,西面四间从外面看去是四间房,到了里面却是一个通畅的大殿,可供百余人齐聚,是专为青龙观历代道长讲经布道设立的道场。青龙观玉皇阁,自从建立大道场以来,道观中一应道众,每月朔望两日,寅时必到玉皇阁齐聚,听道长讲经布道。
令狐县令与一众随从衙役到楠木岭这日,正好是十四日。第二日寅时初刻,道观里一众道士便都到玉皇阁听讲道去了。他天亮起来,感到道观里特别清静,见不着一个人影,其实并不足为奇,只是他还不知道这缘故罢了。后来,小道童给他说了这回事,他虽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但是,也并不很在意,以为一应道众集会听讲道,也无甚可圈可点之处。这时候,他到玉皇阁亲眼见了这讲经布道的排场,才感到青龙观奉行教义,一言一行,确也不是一般道观可以比得上。
令狐县令没有去玉皇阁大殿,他随小道童看了看青龙观历代道长讲经布道的道场,便去到郭诚玄道长云房前面。他在门前站着等候,小道童自顾进去通报,只一会工夫,小道童便出来了,说道:“郭道长让县令大人稍候片刻,他将亲自迎接县令大人。”
郭诚玄道长要亲自迎接令狐县令,必然已经把令狐县令的到来看得很重要。小道童如此说后,令狐县令不免有些受宠若惊。他知道,似郭诚玄道长这样的得道高人,向来无拘无束,平常不会把人看在眼里。他与郭诚玄道长素昧平生,能够得到他的看重,的确不容易。
果然,郭诚玄道长稍微整理一下衣衫,便从云房里出来,向令狐县令作揖施礼,说道:“贫道郭诚玄,不知县令大人也光临寒山敝观,有失迎候。小童招待不周,还望县令大人多多包涵才是。”
郭诚玄道长笑容可掬,一副天人合一的仙家模样。令狐县令虽然贵为大清王朝七品官员,但是,猛然间面对山中的得道高人,还是不免有些紧张,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令狐县令略略迟疑片刻,方才还了一礼,说道:“下官令狐,无端扰乱仙翁清静之地,已经失礼,还望仙翁不必计较下官才是。”
郭诚玄道长闻言,朗声大笑,声如沉钟,余音绕梁,经久不息。他昨日在月庐放歌,令狐县令已经领会了他的功夫,知道深不可测,今日见了面,何曾看得出他也已是百岁老人。
令狐县令复施一礼,说道:“下官所言,虽然出自肺腑,并非虚言,但是,不免拙讷,倒是让仙翁见笑了。”
郭诚玄道长说道:“县令大人误会贫道了。有道是,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县令大人乃大清王朝七品官员,又是贫道父母官,贫道虽然处在山野,岂有计较县令大人之理。”
令狐县令说道:“仙翁此言差矣,下官岂敢领受。”
郭诚玄道长说道:“贫道是山野之人,远离王化,粗野放荡惯了,县令大人不必如此拘谨。”
令狐县令却说道:“下官初到贵观,不知道礼节,刚才也已惹得仙翁发笑,心里兀自也很难受。下官有何失礼之处,还望仙翁指点。”
令狐县令一味如此客套,郭诚玄道长甚是不解,想了一想,方才明白其中缘故,说道:“县令大人是朝廷命官,如此对贫道客气,贫道何尝见过,这才不免发笑。县令大人不必对贫道如此客气,请到云房里说话如何?”
郭诚玄道长说罢,随即微微侧身,以示谦让,叫令狐县令先行。但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趋前。两人又是一番谦让之后,他才随郭诚玄道长去到云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