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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信如此这般,对那草庐中人叙说一番之后,那人却半天没有言语。他感觉今夜之事愈来愈奇怪了,在心里说道,莫非这草庐中人,就是那个在芦溪恩滩桥头救他一命的老道人。但是,这话他只在心里想上一想就算了,此时在这不见一个人影的大山之中,他不得不处处小心,要是不小心把那个草庐中人惹着了,他这时候就连一个去处都没有了。
如此又过得一些时候,那人方才说道:“你既然也已听了那老道人的话,到了楠木岭,这便与楠木岭该着有一段缘分了。但是,你可否知道那个救你的老道人是谁?”
陈信说道:“不瞒高人,陈信当初也曾问过那老道人仙山道号,但是,他始终不肯相告,实不知道那老道人是谁。”
那人说道:“那老道人可否与你说过其他话?”
陈信说道:“那老道人不肯告诉陈信仙山道号,却说过如果有缘,至时在青龙观自然可以与他相遇。但是,今日陈信至楠木岭,在此山上找遍了也没有见着何处有青龙观。”
那人说道:“你未见着青龙观,为何又到了这山顶上?”
陈信说道:“陈信正为找不着青龙观发愁,忽然听得这山顶上有箫声,便一路循着箫声到这山顶上来了。”
那人说道:“你既然为那箫声所诱,以为那箫声如何?”
陈信是土司头人,自然也有不少过人之处。他于音律管弦,也还略知一二。诸般吹奏管乐,他认为就数箫声最为委婉,不急不躁,不愠不怒,荡气回肠,和衷耐听,无一不与道家之主张为一脉。至于刚才楠木岭上那箫声,他则以为一丝一韵,音色和悦,娓娓道来,如同与人细语,无一不达人肺腑,岂是杂乱混顿之噪声可以比得。而吹嘘箫竹,尤须虚怀若谷,方能够平静气息,吐纳自如,箫声传送出去,才可似远则近,似近则远,无胸怀急躁之人,岂有耐心吹嘘。
如此,陈信便说道:“适才那箫声,吐纳任意,或近或远,或远或近,皆有如与人促膝而坐,傾心相谈,如话家常。那吹嘘之人,定然虚怀若谷,修养深厚,非寻常人可及。”
陈信这一番箫竹之论,可谓见解精辟,若无体会心得,不达如此境界,岂能有如此见解。
那草庐中人听了,也然暗自颔首,说道:“你这一番见解,可谓也已深知箫竹三昧,这就不用说了。但是,你是土司头人,于红尘中事也然见得多了,如今凡心已死,一心寻道,不愿再染红尘,那么,你可否知道官心与民心、道心有何不同?”
那草庐中人如此问讯,也已无异于在考较陈信了,陈信岂又不明白。他在心里说道,民心、官心,或许勉强还可以说得上来一些,但是,道心就不是他可以说得清楚了。
陈信便也如是说道:“不瞒高人,官心、民心,陈信勉强还可以说得上来一些,但是,道心就非陈信能言了。”
那人说道:“也罢。道心你就不用说了。”
既然不言道心,陈信未多思索,脱口便说道:“官心、民心,在陈信看来,全在于名利二字,若有差别,就在于取舍。于名于利,官心取虚舍实,民心则取实舍虚。但凡混迹官场,便必须学会说假话。心欲得之,言则舍之,心实恨之,言则爱之,不会假言,则难成大事。陈信混迹官场,虽然明白是理,但是,却执迷不悟,终于自取其祸。至于民心,事事关乎生计,则必须处处务实,锱铢必究,如果有一事不落到实处,都会延及身家。世人所言,引水卖浆者流,以至于贱,皆为目光短浅之累,实则不知民心之至诚,实无异于自欺欺人。但是,官心民心,也并非一成不变,时位之移人,数不胜数,不独一人。”
何谓官心、民心,陈信这一番言语,可谓入木三分。
那人默然半晌,说道:“似此,你即使遭遇挫折,不愿做土司头人,却还可以为民,为何非得要出家问道?”
陈信说道:“民心衣食系之,至诚至贵,即使锱铢必究,也无可厚非。但是,民心到底难免追名逐利,时位之移人,民心又何尝不如是。而道心凡事问天,无一己之念,岂是时位之可动。似此,陈信所以出家问道。”
陈信口说不谙道心,但是,于不知不觉之间,便说到道心上来了,正不知道所言可否有道理,不想草庐中人听了,也已从那横梁上下来,悄无声息地去到他身前。
那人说道:“你说不谙道心,贫道没有难为你,不说也罢。但是,你适才所言,体会道心之深,也非泛泛,贫道与你有这缘分,也不枉然。”
经此一番对话,陈信也已猜到这草庐中人,就是那个在芦溪恩滩桥头出手救他的老道人了。但是,那草庐中人无一点声息,猛然就到了他身前,他还是不免吃惊。当他看清楚眼前之人,果然就是那个出手救他的老道人之后,方才高兴地说道:“果然是救命恩人。”
有道是,真人不露象,不独那老道人如此。
那老道人说道:“土司陈信,并非贫道非要如此折磨你,而是贫道既知道与你有师徒缘分,不得不有这一番考较。”
陈信闻老道人言,不免大喜,说道:“弟子陈信,这就拜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