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内务卿巴巴罗斯克劳狄亚打着哈欠钻出豪华四轮马车的车厢，在车夫的搀扶下，几乎是闭着眼拿脚尖找到了踏板，下了马车，站到了王宫内务厅前的甬道上。金色的秋阳自林樾漫过来，洒在花岗岩石块铺成的甬道上，洒在甬道两旁的喷泉上，洒在巴巴罗斯的额角上。

巴巴罗斯微眯着眼，抬手轻轻地挡住感觉有些刺眼的阳光，无聊地打了个嗝。酒神节上灌进自己肚里的葡萄酒究竟有多少，巴巴罗斯自己都已经记不清了。也许有半桶？可能还不止这个数。这些葡萄的精魂至今还在巴巴罗斯巨大的胃底浸泡着，发酵着，时不时把熏人的酒气蒸出喉咙口，随着巴巴多斯的饱嗝弥散到空气中，“熏陶”着与他接近的每一个人。

马车夫是一名忠于职守的五十多岁男子，对于巴巴罗斯散布的令人作呕的酸臭酒气似乎已经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巴巴罗斯的贪杯酗酒，在整个王国都是比较有名的。有宫廷诗人甚至这样说：王国的内务卿大人所做的最尽职的工作，就是为王国酒业的兴盛身体力行地作出贡献。作为他的马车夫，几乎每天都要担负接送主人往返于宴会与府邸的重任，如果连这点酒气都忍受不了，那是绝对不可能在克劳狄亚家呆整整四十年的。所以马车夫只是轻轻地抽了抽鼻子，垂手立在一边，耐心地等待主人从半睡半醒的状态中自动回复过来。

“啊——啊嚏！”内务卿大人很响亮地打了个喷嚏，也因此而从醉意中暂时地抽出身来，从衣袋里抽出雪白的丝巾，擤了擤鼻涕。马车夫适时地递上细手杖，接过丝巾，退回车边。巴巴罗斯抬头望了望王宫内务厅巍峨的身影，略带不满地嘟囔道：

“又要办公做事啦。唉，酒神节怎么一晃就过去了呀！”

今天是酒神节三天假日之后的第一个工作日。若依着巴巴罗斯的意见，这种值得纪念的法定节日，怎么也得连放个十天半月才对。人生来就是为了享受的，所以节假日理所当然得比工作日多。纵酒狂欢过后还要到固定的房间里去面对繁琐的事务，在享乐主义者巴巴罗斯看来，实在是有悖天理和人性。如果拥有绝对的权利，巴巴罗斯肯定会颁下这样的命令吧：禁止一切劳动，酗酒必须成为每个人每天一定要完成的任务！对于那些为了酗酒事业而鞠躬尽瘁献出健康乃至生命的人，应当颁以“圣六芒星勋章”，以表彰他们为国家作出的巨大牺牲。

宿醉未醒，两眼浮肿的巴巴罗斯嘴里含混地抱怨了几句，无可奈何地朝自己忠实的马车夫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先行离开了。他自己则很不情愿地搬动自己的双腿，迈向内务厅的事务大厅。唉，人有时候有双腿还真是一件麻烦的事呢，连个路都得自己走了。倘若能失去双腿，也许就可以安闲地坐在轮椅上，由下人推着轻轻松松到达事务大厅了吧？巴巴罗斯边这样毫无理性地胡乱想着，边走向事务大厅。

两个小书记官自事务大厅的大门出来，走过巴巴罗斯面前，恭恭敬敬地向巴巴罗斯弯腰行礼。巴巴罗斯目光都懒得瞟他们，只从鼻子后部懒懒地挤出一声轻哼，表示回应，自顾自继续向事务大厅走去。从马车停歇处到事务大厅大门，这段甬道也不过就是二三十步的距离，但是狂欢暴饮了三个昼夜的巴巴罗斯，已经微微有些气喘了。细碎的汗珠从他堆满脂肪的脖子里沁出来，全积在肥肉堆叠的缝隙里，令他十分难看。

“都什么时候啦？快深秋了吧？怎么还这么热！”

巴巴罗斯在心里暗暗地抱怨着。

正在这时，巴巴罗斯听到事务大厅里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凌乱的声音，好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翻倒在地了。他皱了皱眉，喃喃地道：“又出什么事啦？真是不让人安生一会儿啊！”

心怀不满地走进事务大厅的大门，眼前是一幅忙乱的画面，三四个杂役正七手八脚地在把散了一地的文件纸张收起来放回办公桌上。从那些文件的厚度与覆盖面积来估算，足足有几百份之多，这不会就是三天酒神节堆积起来的待处理的公文吧？巴巴罗斯在心内不自觉地呻吟了一声。

“啊！内务卿大人！”立在那里指挥捡拾文件的秘书官看到巴巴罗斯进来了，连忙迎上来行礼，殷勤地道。

“怎么回事？”巴巴罗斯不悦地看着地上散乱的文件。

“啊，是风。把文件都吹乱了。我马上让这些人捡起来！”秘书官惶恐不安地回答。

“你就不会把那些窗子关上一些吗？”巴巴罗斯用下巴指了指敞开的落地长窗。两名杂役正手忙脚乱地关着长窗。

“是，是，是。”秘书官又是点头又是哈腰，由衷地赞叹着巴巴罗斯这事后诸葛的意见的英明。

巴巴罗斯将他的身躯放到铺着软绵绵的座垫的橡木圈椅中，早已有机灵的仆人端上热腾腾的王室专用红茶。巴巴罗斯用食指勾住杯环，端起来啜了一口，皱了皱眉头，有些意兴阑珊地问：

“这些都是什么文件啊？”

“什么文件都有。积了三天了，就等阁下批览审阅了。”秘书官垂手立在旁边，恭恭敬敬地回答。

巴巴罗斯又皱了一下眉头，懒懒地问：“你看过了吗？”

“是的。”

“那就挑一些重要的读一读吧。其余无关紧要的，你就看着办吧。”巴巴罗斯淡淡地吩咐道。

“是。”秘书官连忙接过杂役整理好的一叠文件，飞快地翻了一下，挑出了一份，“哦，这里有一份，是财政大臣作的酒神节开支报告——”

“那种东西，也用不着我们操心吧！酒神节的所有事务，都是由二王子殿下一手负责的，轮不着我们插手。着人将文件原封不动地送到二王子殿下那儿去。”

“是！”秘书官将文件递给下人，然后又找出了另一份文件，“接着是王城商会提交的关于拓宽城南商业区街道的请愿书——”

“班杰明那家伙又在动脑子拓展他的业务了。”巴巴罗斯叹了口气，“赚了这么多还不满足啊！那家伙的贪欲可真是个无底洞啊！有钱却不会花的人真是可怜！”巴巴罗斯这样感慨着，却全然忘记了自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于美酒与狂欢的欲望半点不输于王城商会会长班杰明。

“原样封回吧。现在国王可没钱替那些守财奴们修路。”巴巴罗斯闭上眼眼舒服地躺在圈椅里，有气无力地吩咐道。

“是！”秘书官放下了那份文件，然后又翻检了半天，找出一份文件，先看了看，眉头皱了皱，有些迟疑是不是该读。

“怎么了？没有了吗？”巴巴罗斯闭目养神，没听到秘书官的下文，于是便问。

“啊，还有这份文件……是王城治安官柯斯莫希和卫戍部队司令官沃尔特联名的文件的抄送件，题目叫做‘关于王城酒神节期间多名少女神秘失踪的……’——”

“既然是抄送件，宰相大人那里肯定也送到了。用不着读了，跳过。”巴巴罗斯毫无兴趣地打断了他的说话。

“哦。”秘书官只得硬生生吞下没读完的标题，将那份文件扔在了一边，继续往下找。

“还有多少啊？”巴巴罗斯有些不耐烦了，睁开眼睛来，看到秘书官手里还剩下的那厚厚的一叠文件，头就开始疼起来了，禁不住呻吟了一声：

“还有这么多啊！我手底下到底养了一群什么人啊！难道什么事都要我一一过问吗？堂堂的王国内务卿，还有很多比批阅文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的！”

“是。是。”秘书官虽然在心底暗暗嗤笑巴巴罗斯所谓的“重要的事”无非就是赴宴酗酒，却在脸上表现得相当恭顺，一个劲儿地点头，好像很体谅上司的辛苦的样子。

“还有没有别的事了？——除了批文件之外。”巴巴罗斯问道。离国王召开的政务会议还早呢，他打定主意要把圈椅搬到事务大厅外的树阴底下喷泉边去喝红茶补睡眠了。

“哦，还有一件事。”秘书官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忙道，“刚才王子殿下派人来传了个口信，让大人您什么时候去殿下——”

“哪个殿下？”巴巴罗斯像是听到了冲锋号的战马，陡然精神一振，从圈椅里跳了起来，急切地追问道。

“二……二王子殿下。”秘书官被上司突然的动作给吓了一跳，连回答都有些结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