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山麓,晓岚氤氲,空翠烟霏,一位白衣女子的身影出没林间,时隐时现。她手挽竹篮,待止而欲行;莲步轻移,回雪舞纤腰,徘徊于树根草簇之间,时不时敛膝轻盈,若飞若扬,似在采摘着什么。
忽闻有人笑道:“我捕了十多年蛇,也未曾见这等漂亮的。这蛇皮想必能卖得好价钱。”
白衣女子翠羽轻颦,连忙循声而去。
须臾,遥见一汉子右手执竹杖,背负竹篓,左手提着一条小青蛇,神采飞扬,满面春风,大步流星,迎面而来。
细观那条小青蛇,纤细修长,通体青碧莹润,鳞甲细密,婉若琉璃。想必那汉子正是因为捉住了它,才会如此兴奋,以至情不自禁,失声欢言。
那汉子讲话时,显然离白衣女子尚远。他步态虽然矫健,乃因长期行走山野锻炼而来,并非会武。而白衣女子却能听到他讲话,足见功力深不可测,非比寻常。
白衣女子见状,修蛾长敛,心道:“看情形,是条灵蛇。如今并非端午,它何以原形毕露,法力尽失,以至遭凡人猎捕?”她略一沉吟,心道:“同类有难,我岂能见死不救?”
一念及此,当下笑盈盈地迎上前去,裣衽轻盈:“这位大哥请留步,阁下可是捕蛇者?”
那汉子正自兴奋,忽见一绝色女子迎上前来,一时惊诧莫名,定睛细观。
但见:
罗衣叠雪,翠髻笼松楚岫云;
玉树临风,蛾眉拂柳苏堤烟。
冰肌消雪细,桃唇带雨浓;
芳息沁秋水,竹腰秀玉笋。
不施脂粉,天然风里海棠花;
懒染铅华,生定雪中玉梅树。
不禁怔愕良久,方道:“正是……姑娘清丽脱俗,缘何独自在这峨眉后山,人迹罕至之处?难道就不怕遇到蛇虫虎豹,亦或山贼流寇么?”
女子浅笑嫣然:“有武林翘楚峨眉派镇守前山,山贼流寇岂敢盘踞于此?我自幼在山中长大,也晓得如何应付蛇虫虎豹。今日来此,只为采集些许山蔬,以资烹饪。”
汉子笑道:“姑娘容貌秀美,气质娴雅,胆识过人,想必也是峨眉侠女了?”
女子笑道:“山野村姑而已,岂敢妄称峨眉女侠。”
汉子笑道:“姑娘过谦了。正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在此住了几十年,今日方知山中有姑娘这等天仙般的人物。不是我胡说八道,似姑娘这等容貌气质,若是给皇帝瞧见,未必做不得母仪天下的皇后。终老山中,实在可惜了。”
女子轻笑:“皇宫大内渊深似海,怎比寄身山林泉石之间逍遥自在?就算皇帝瞧得上我这山野村姑,我也未必喜欢他。听大哥谈吐不俗,想必也是读过书的人,却又为何不仕功名,甘愿终老林泉呢?”
汉子赞叹:“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姑娘尚有隐士风范,果然不凡!”又笑道:“一介山野村夫,不过识得几个字,背过几首汉赋唐诗,浅薄得很,岂敢登科仕宦?”
女子笑道:“子曰,崇高莫大乎富贵。男儿志在四方,岂可自甘贫贱?不似我等女流,既无功名可求,也只能攀比美貌,争夺男子的宠爱罢了。”
汉子大笑:“姑娘恐怕言不由衷吧?倘若如此,所谓贫贱不移,威武不屈,富贵不淫,又算什么?”
女子嫣然一笑;“大哥果然是明理之人。”她话锋一转,秋水垽沦,翠羽轻扬:“我看大哥春风满面,神采飞扬,想必今日捕猎收获甚丰?”
汉子笑道:“若论数量,其实不及往日。”指青蛇谓女子曰:“只因有幸捕得这条形貌非凡的小蛇,是以欢喜非常。”
女子近观片刻,佯做惊讶:“蛇虫之类大多丑恶,似这等形貌秀美的,实在稀罕!大哥打算如何处置它?”
汉子笑道:“这般尤物自然人见人爱,只是所爱者或有不同,有人爱其皮之华美,有人爱其灵异,或屠宰,或入药,亦或驯养,具体如何处置,是买主的事情,我不过用它挣钱罢了。”
女子闻言,修蛾紧蹙,沉吟片刻,忽又裣衽轻盈:“小女子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大哥能够应允。”
汉子忙道:“姑娘不必多礼,既有所求,但说无妨,只要在下力所能及,定当竭尽全力。”
女子修蛾轻舒:“吾观此蛇,紫气盈身,必为灵物,不可妄杀。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哥何不将其放生,也是功德一件。”
汉子沉吟片刻,和颜悦色:“姑娘不是说笑么?若是灵物,我岂能轻易猎获?我既非出家人,何需功德?我知道姑娘心地善良,可尽得人情,方是真善。我这虽是玩命的营生,挣钱却不多,若白白放了它,一家老小如何安生?你若诚心相救,何不买下它?姑娘淡泊贞静,在下万分钦佩,愿打折相售。”
女子闻言,亦喜亦忧。喜的是,她本不愿动武,此事有望善罢;忧的是,世外野人,饥餐山蔬,渴饮林泉,几无财帛,恐无以购珍异之物。沉吟片刻,方强笑道:“我身上并无银两,可否以物易物?”
那汉子道:“也好,但不知姑娘欲以何物交换?”
女子遍寻全身,惟有一副白玉首饰,颇为珍贵,却是一枝玉兰簪和一对羊脂玉净镯。她更不犹豫,当下攘袖见素手,除下玉镯。
汉子乍一见她纤手玉腕,不由心头一荡,未及回过神来,忽又见她斜首退簪,她满头青丝秀发全靠那枝玉簪绾束,这一退簪,顿时如垂瀑般飘洒而下,一时间,更是心驰神往。
好在他心地不坏,并未萌生歹意。
内心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他忽地想到什么,慌忙道:“姑娘何苦退簪?诚折杀小人也!只这对玉镯即足矣。”
原来,簪对于古人来说不仅仅是一种发饰,更代表着尊严。迫使他人退簪,无异于侮辱其人格。那汉子虽是市井小民,却隐有君子之风,见此情状,如何不慌?
女子莞尔:“再多珍宝,如何及得上生命可贵?大哥就放心收下吧。若是把这小蛇卖给别人,可远不止这个价呢。”
汉子羞惭地道:“姑娘如此真诚善良,我若再榨取你的财务,还算是人么?我这就将它放生便是。”
言罢,小心翼翼地将小青蛇放至地面,他始终紧扣其头颅,显是怕随便松开会被它反咬一口,直到做好充分的预防措施,方才松手。不料小青蛇非但不咬他,反而缓缓爬至白衣女子身边,在她脚下徘徊。
汉子见状,惊喜道:“姑娘果然眼光不凡,这蛇确有些灵性,竟晓得感恩!”接着,对女子道:“姑娘,此处终究人迹罕至,恐有不测,你还是早些回去吧。在下这便告辞了。”
白衣女子见那汉子走远,方俯身捧起小青蛇,对它笑道:“你身上有禁咒,待我打发了那和尚,再助你复化人形。”言罢,向身侧草木丛杂处斜觑一眼,鄙夷地道:“佛祖金身,正大光明,奈何其门下弟子,却有藏头露尾的鼠辈。”
一言甫毕,但见她方才目光所指之处闪出一人,身披金缕紫袈裟,一手捧紫金钵盂,一手执九环锡杖;身长八尺,膀阔腰圆;浓眉大眼,阔面重颐;两耳垂肩,肤白唇红;果然是个和尚,且是个胖和尚。
和尚微一躬身:“阿弥陀佛!贫僧乃朝廷特赐紫袈裟,金佛山金佛寺法海禅师,绝不是藏头露尾的鼠辈。”
女子冷笑:“郑都官不爱之徒,外方内圆。”
女子此言,语出有典。
吴僧赞宁,宋(原文为“国”字)初为僧录。颇读儒书,博览强记,亦自能撰述,而辞辩纵横,人莫能屈。时有安鸿渐者,文词隽敏,尤好嘲咏。尝街行遇赞宁与数僧相随,鸿渐指而嘲曰:“郑都官不爱之徒,时时作队。”赞宁应声答曰:“秦始皇未坑之辈,往往成群。”时皆善其捷对。鸿渐所道,乃郑谷诗云“爱僧不爱紫衣僧”也。
郑谷诗名盛于唐末,号《云台编》,而世俗但称其官,为“郑都官诗”。(本段及上一段文字引自《六一诗话》宋欧阳修著,为合文意,略有改动,已注。)
女子正是效鸿渐嘲赞宁之语,以讽法海。
法海俨然得道高僧,岂能不知?无奈对方女流之辈,跟“儒”字扯不上半点关系。他既仿不得赞宁反讽鸿渐之语,又无其捷对之才,只得不予理会,岔开话题:“你方才善待捕蛇者,也算是个本分的妖精,留下青蛇妖,我便不与你计较,速速离去吧。”
女子莞尔:“我既是本分之妖,便不可忘本,同类有难,岂能袖手旁观?”她蓦然目光一寒:“我倒要问你,它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你必置之死地而后快?”
法海肃然:“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只镇妖,不除妖。”
女子冷笑:“你方才分明看到它被捕蛇者猎获,却暗藏不出,难道不是想借刀杀人么?”
法海一时语塞,不耐烦地道:“除魔卫道,何须理由?”
女子冷笑:“你这和尚,前言不搭后语。既然见妖便除,无须因由,那便试试,连我也一起除了吧!”
法海怒道:“既然如此,我便连你也一起收了!”说着,高举金钵,钵口正对白衣女子,其内立时金光四射:“贫僧钵中不收无名之妖,蛇精!报上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