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之内,大于越耶律休哥居坐当中,左右两旁分别是南院大王耶律斜轸和北院大王阿里铁牙。杨延顺站在正中央低着头,拱手而立,张彪则在一旁,也是垂首低眉。良久,一道声音传来,“你,叫什么名字?”
张彪急忙捅了捅身边的杨延顺,“于越问你话呢!”
杨延顺依旧低着头,“在下铁铮,铁骨铮铮之意!”
耶律休哥点了点头,“与本帅同名,我也叫铁筝,只不过是秦筝之意。我再问你,你是哪里人士?”
杨延顺答道:“吾家安城!”
“安城?竟然与本帅同乡。”耶律休哥嘴角浮起笑意,“想不到家乡能出如此天人,本帅也仅仅能拉开那三百石的铁胎弓而已,你不但能反手狙鹰,还能将其拉断,古往今来,堪称大辽第一人!”
张彪一捅杨延顺,“于越夸你呢,还不快快谢恩!”
杨延顺仅仅是抱拳拱手,并没有谢恩,气得张彪在一旁直跺脚。再说耶律休哥,全然没在意这些细节,而是充满了兴趣,道:“铁铮,抬起你的头来,让本帅看看你的模样。”
杨延顺听闻此言,心跳加速,手心里也冒了汗,久久没有动作。耶律休哥以为他没听到,绕过帅案,走上跟前,高声道:“铁铮,我命你抬起头来!”
杨延顺浑身一颤,紧咬钢牙,缓缓抬起一颗头颅,与耶律休哥四目相对之时,已是满眼泪光。
耶律休哥先是一愣,随后仔细打量,身子微微颤抖,半晌才道:“你长得真像一位故人。”
杨延顺苦涩一笑,再次低下了头,叹息一声,转身就要离去,忽然耶律休哥叫道:“等一等!”杨延顺抬眼一望,耶律休哥走上跟前,伸出右手,轻抚杨延顺的面颊,小心拂过那道伤疤,“疼吗?八郎!”
杨延顺再也忍不住热泪,滚滚而落,双膝一软,瘫坐帐中。耶律休哥也跪下身来,扑进怀里,“八郎,你没有死!天可怜见,你我终于重逢,你为何这么晚才回到我身边,可知这许多年,我为你流了多少血泪!”
“铁筝,蓟州一别,两世为人,我能再见到你,实乃上苍厚待!想不到你还能认出我来,此生无憾矣!”
“我不会尚在梦中吧?”
“梦已醒来,除了生死,没人能再把咱们分开了。”
☆、恨平生
帅帐之内,杨延顺见过了众人,阿里铁牙上前跪拜,“八哥,你终于回来了!密斯托哈传回你的死讯,我等痛定思痛,这才招兵买马,扩充军备,正想来年攻宋为你报仇。这下好了,你回来了,我们定然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杨延顺扶起阿里铁牙,道:“铁牙贤弟,延顺能有你这样的兄弟,倍感慰藉!”一旁的耶律休哥听了此言,心中微动,随即屏退了众人,帐中只剩自己和杨延顺,而后拉着杨延顺的手坐在椅子上,问道:“八郎,我本以为你听了铁牙之话会神情大动,一定会拒绝我们的想法,没想到...怎么,你不反对我们攻宋?”
一听此言,杨延顺心中多年的委屈涌上心头,咬牙切齿,愤然道:“不,我非但不反对,还会全力支持!实不相瞒,我回到大辽,没有先进城去找你而是先来军营,就是为了看看你手下的兵将如何。你若不提此事,我也要劝你起兵,南下攻宋,叫赵家君臣俯首系颈,以报我血仇!”
耶律休哥倒抽一气,紧握住杨延顺的双手,感受到他的激动,劝慰道:“八郎,静下心神,咱们时间有的是,绝无旁人打扰我们。你来告诉我,这么多年发生了什么?为何你要决心攻宋?”
杨延顺抿了一口茶,看着耶律休哥,把自从潘美带着自己南下,从扬州到金陵,从结拜白玉堂颜查散兄弟,到八郎擂任人摆布玩弄;从被囚冲霄楼,再到恩师潘美助涪王起兵作乱,自己与天一育有两子,而后天一自尽于白府,自己无奈领兵守城;刀斩潘美,逼死涪王,兔死狗烹,赵家君臣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将自己逼得跳下无底涧;再后来,幸有武元功搭救,捡回一条命,拜为师徒,一路北上;汴京城佘太君逝世,洪羊洞孟良盗骨,被自己设计杀死,还了令公之骨,最后辗转回到辽邦,字字血泪,句句哀痛。等到一切讲说完毕,已经过了两个时辰,杨延顺垂泪不止,口打唉声,“我杨八郎再不做宋人,血海深仇,定是要报!”
耶律休哥听罢这一番话,心中好似四海翻腾,良久才小心问道:“八郎,这些年让你受苦了。当年宋辽谈判,你在宋营,我在辽营,不得相见。你二师父步步紧逼,看似风轻云淡,实则暗藏杀机,恨不得将我噬骨吸髓,挫骨扬灰。我身后还有大辽的万千百姓以及百年朝纲,不得已,我把你献出了出去。这些年,我日夜活在悔恨之中,只怪自己无能,丢了自己的挚爱,才令你无端受了这么万千苦难,你可会恨我当年的决定?”
杨延顺摇了摇头,“铁铮,我恨谁也不会恨你!在垂天山,我本想束手就缚,但心中想起你,我知道你还在等我回来,这才拼死反抗。最后,杨星也为我而牺牲,我背负新仇旧怨,怒跳无底涧,若不是心中挂念着你,就算被徒儿所救,我也醒不过来。”
耶律休哥百感交集,却又猛然想到什么,忙问道:“八郎,你刚才所言你还有两个儿子下落不明,叫长庚斯年,是也不是?”
一提此事,杨延顺心中也不好受,“哎,子路带着我儿长庚奔西北,于太保带着我儿斯年去东南,流落民间,不知此生还有机会再见。”
耶律休哥:“八郎,我稍后便叫人去寻,定然找回,不教你父子相离!”
杨延顺抬眼看着耶律休哥,满脸的疑惑,“铁筝,我在外与人生子,对你不忠,你...你不怪我?”
耶律休哥摆了摆手,笑道:“八郎,你能回到我身边我就心满意足了。况且我听你所讲,那天一对你照顾有加,在你危难之时屡次相助,最后关头为了不使你受人所挟,为情自尽。实话说,我颇为敬佩,这等女子若是还在世,我也要你将其带回身边,不会与她争风吃醋。还有那白山白子路,多亏他护在你身边,保你平安,我对他们俩只有感激之情,绝无怨恨。你要知道,我所求无他,今生能再见到你,你不怪我,让我继续伴你身旁,便已是上天怜我了!”
杨延顺:“铁铮,你...你让我自愧不如啊,我......”。
“八郎,不必说了,我理解你,懂你,爱你,更不怨你!”耶律休哥双目含泪,痴痴地望着杨延顺。
杨延顺伸手将其揽入怀,二人沉默无言,只想静静感受这美好的时刻,填补多难离别的空白。盏茶之后,耶律休哥抬起头来,问道:“八郎,攻宋之事,你是怎么想的?”
提及此事,杨延顺面色沉重,思量片刻,答道:“铁筝,实话讲,此时不宜攻宋!哎...你要耐心等,我也要耐心等,即便我报仇心切,但此时也绝不是起兵的好时机。”
耶律休哥甚为不解,“等什么?”
“等到我六哥死,等到辽军壮大!”杨延顺吐出一句话,心中却满是愧责。
耶律休哥挺起身子,目光深邃,“八郎,详细讲与我听!”
杨延顺抖了抖精神,压低了声音,道:“铁筝,我六哥想必时日无多,也是我兵行险招,下的一步棋!我在两狼山设计杀了孟良焦赞,不仅仅是为了报我自己的仇!”耶律休哥听得此言,顿时来了兴趣,“此话怎讲?”“你不了解我六哥,他那个人极重感情,兄弟情义大过一切。孟良焦赞是他多年的结义兄弟,随他出生入死,情比天高。这样讲,六哥对他们俩的情义,比对我不知要高了多少倍。孟焦二人惨死,还是为了盗令公之骨而死,以六哥的性格,定然都会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不能自拔。我那日在东京天波杨府门前看得清楚,六哥早已不复当年威严,双鬓斑白,老态龙钟。况且咱们武将,哪一个身上不有点陈年旧伤?老母太君逝世,两个兄弟也为自己而死,这样的打击六哥承受不来,不出五年,定然传来死讯!杨延昭,杨六郎啊!他一死,大宋的江山就倒了一半!你说,这五年的功夫,咱们值不值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