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怪物(17)
葬礼在审判结果出来前举行,这也是叶丽娟的意思。
没有尸体的葬礼该如何作数,葬礼本来就象徵大过实质意义。死后被鸟兽啄食,或是成为哪个生物的下一餐,与火葬并没有不同。
金绾岑并不想参加。
杜佑南说过他讨厌葬礼上的繁文缛节,特别讨厌吵吵闹闹。他可以接受把骨灰愉快地撒向大海,仅此而已。
这件事只有金绾岑知道。
「但是……」
棺材由扁柏木製成,放进每个人对他的回忆。
叶丽娟放入杜佑南的第一部电影製作企画,密密麻麻标记与重点,看不出来是新人作品。
相较起来,刘彦同前辈是彻底反面的例子。杜佑南在他生日时送的钢笔应该有勉励之意吧,然而刘彦同前辈说他太笨了,没有领会,反而为了有一支钢笔作为身份象徵而沾沾自喜。
前辈打算重新开始,把身份还给杜製作,只为了追求一个好部作品而活。
钢笔也落下了。
整场葬礼,阿虎都没有瞧过刘彦同一眼。阿虎说这是江湖道义,所谓的江湖就是只要有任何一人背叛,全员动辄面临生死存亡,因此做兄弟的只要敢背信忘义,比狗屎都不如。
「我没有什幺东西要给他。无形比有形更有价值。」阿虎揹着吉他,抚过光亮反射的棺材。「我要他永远被我吵得不得安宁,记住我的歌声。」
王定超没办法亲自泡一杯咖啡给杜佑南,于是他刻了木杯,託金绾岑买上一袋咖啡豆子要南自己动手磨,毕竟以后他只能自己学着做了。
乐儿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一包捲好的大麻菸,金绾岑紧张得要命。
「哎,总之放进火炉烧应该也闻不到味道。」阿虎说。
「……你们三个不愧是他最好的朋友。」金绾岑破涕而笑。
回忆太多了,她半个也不想捨弃。杜佑南太狠,盈满她全身再把她全部掏空。
「但是连你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检察官说汽车的节气门被晶片锁定,整台车高速冲撞码头堤防,挡风玻璃碎裂,后车箱弹开,装运遗体的袋子恐怕漂到外海随洋流沖走,可能是宜兰,可能是高雄,可能沉没。
「你不在了,既不是象徵也不是意义。我该拿什幺来怀念你……我该付出什幺才能把你忘记……」
金绾岑摺好衬衫放入,折下南乾燥后收藏在保险箱的黄玫瑰上的一片花瓣。
「你不会再凋谢,已经不会了……」
她的吻落款棺木,和阿虎合力盖上。
金绾岑的极限不过如此,没办法更多,没办法再少。既非光明也非黑暗,天光的色让世界进入了灰暗地带。
当所有极端到达极限,所能站立之处不过是一动就碎的脆弱平衡。
叶丽娟的新司机小路载他们到码头,开来一艘游艇,金绾岑捧着骨灰罈上船。
「你有没有看过这副景色,一望无际彷彿置身在世界的边缘,雨开始下了,很冷很暗,你还是觉得很美,你会说因为有我在这,而那一切加起来都没有我美。」金绾岑把灰烬撒入灰濛大海里,任凭泪水滑落。「可是我看不见你,我听不见你的声音,黑暗吞没了所有。」
刘彦同陪他们站在甲板淋雨,低声啜泣。
阿虎拨动湿透的和絃。「南,这把吉他今天就送你了。」他拍击琴身,雨水散成子弹状喷发,泡湿的共鸣箱开始膨胀,无损阿虎穿透大雨的歌声。
天上的小星星在夜里很美丽就像你的眼睛亮晶晶
我们围在一起营火已经升起唱歌要很用力那个很用力
月亮就是我照亮你的心温暖你的心
你是小星星陪在我身边永远不分离
HeiHaHeiOHaHeiOWeiAHei那鲁湾NaIYaOHeiYa
HeiHaHeiOHaHeiOWeiAHei那鲁湾NaIYaOHeiYo
那鲁湾是虚词,不具意义,正如他们这群无意义之人也就是他们的意义。
「雨势变大了,回去。」坐在舱内的叶丽娟对小路说。
「要返航了,请各位抓稳。」小路广播。
叶丽娟肯定对此嗤之以鼻,不过她还是跟着出海。金绾岑捕捉到什幺,她不能完全确定,她还沉浸在痛苦之中。
因为爱,因为不爱,因为他们没得选择。
一个放在心中已久的可能性。
那是以前的她绝对想像不了。
船抵码头,阿虎率先下船,头也不回地离开。他和刘彦同形同陌生人,一段关係结束了就是结束,并不会有新的填补空缺,也并不意味以后就不能再发掘出新的可能性。
他们是人类。
不是神,不是怪物。
只是弱小无力的人类,没有接受或给予就活不下去的可悲存在。
「小金鱼。」
叶丽娟给了她一把伞,她老是会忘记这类小东西,东忘西忘,或许最终会连杜佑南也忘了。
「叶老闆……」
「夜访神街的版税我已经请会计汇进妳的户头,二刷卖出了三万本,妳可以拿到将近一百万。」
金绾岑抓住叶丽娟的手腕。
柔若无骨的手反过来交织她的手指,滑过她的指间。叶丽娟把金绾岑拉近,抚摸她湿漉漉的秀髮。
「这是南曾经抓住的双手。」
「他捞起来的髮丝。」
「亲吻过他的柔软双唇。」
「是的,他会希望把钱留给妳。」
叶丽娟的嘴唇贴近,灼热地含住她,舌尖雕塑她的唇纹,以俯瞰角度佔据她整个视线。无论开始或结束都由叶丽娟说了算。
她的手指擦过丝袜,如不容一丝失误的花式滑冰选手滑过金绾岑大腿,画出一个接一个的美丽圆圈,金绾岑打了一个寒颤。叶丽娟总是被人服务,然而她也懂得与人一起享受的方式。
手中雨伞掉落,身体不由自主湿润。
她搓揉金绾岑的伤口,一条在她体内优游的金鱼。
那之中没有杜佑南。
金绾岑推开她。
「回去,离开天光,回到故乡做妳该做的事。南不在,妳已经没有留下来的必要性。」
「……叶老闆,妳爱过他吗?」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