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鲍老板捎来音儿,俞先生正出差在外,按日期推算,下星期二有望回返。俞先生得知罗澜染恙,也很关心,表示自己一旦回还就来探望罗澜。这个重大喜讯一来,罗澜好像打了一针强心剂,病情大轻,全个人慢慢有了一点子生命力。医生大为赞扬,允许她出院调养。
到了星期二,确切的新情况是,俞先生已然回来,拟定晚一点就来看罗澜。一家人跟过节一样,欢欣得不得了。这个家宅,很久都没有这种喜庆的乐事了。荒谬的是,我却有种就要失去至亲的感觉,或则说,有些贵重的东西正在暗中逝去的感觉。更要命的是,全体人除了谈论这件大事,不再谈论别的,令我心情非常糟糕。我这个悲伤的人,置身在这群喜气洋洋的人中间,想笑也无从笑,那种青涩的、酸楚楚的滋味,我就不重墨多叙了。
星期四十时许,俞先生应约造访。他是跟鲍老板一同来的。那会我正在厨房失神地洗着一只杯子,当此之际,小芹跑入来,对怅怅发怔的我说了一句:
“俞先生来了!”
所有人都迓之于门,我越过他们的肩膀望去,霎时间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心区。啊,可不是么?那站在门口的,不正是俞先生熟悉的身影吗?他那令人难忘的面孔微微地笑着,虽然他的额上已印刻了岁月的皱纹,但他的心境春天般的明亮,使得他看见所有的人都含着笑。姨父姨妈亲热地将他迎进屋里,一迭连声地对他说,很久没见他来家里了,不知是不是公司里的事太多太忙?继之又问他出差去了哪里,生意谈得怎么样?还说这两天我们大家如何如何念着他,天天都在盼望他的到来,云云。俞先生听着这些亲切的诉说,含笑的嘴巴绽开来,浑身上下仿佛散发着那种唯他特有的恬静的光芒。他是多么和善呵!有一瞬间,我们的视线相接在了一起。从他眼中投出一道难以用文墨描绘的眼光,一道寓有很多很多涵意的眼光啊!一层雾障升起来,遮蔽了我的眼睛,我泪影模糊地望着他,心房有种由于血液充胀而扩张开来的感觉。
大家簇拥着把俞先生引进罗澜的房间。她恢复得不错,但久病之后依然娇弱,单薄的身子半躺半靠在榻上。她见到俞先生,就像临渊遇救似的,前胸后背又有了一些劲,完全从榻上坐了起来。为了让他俩单独待一会儿,我们全都退了出来。鲍老板说,俞先生今天有要事待理,等下还要回公司,就不能留下来吃午饭了。
“即便不吃饭,”姨妈说。“至少也要吃了水果,才能让他走。”
“对,不错。”姨父点头说。
大家说干就干,手忙脚乱地做起水果盘。姨妈着手洗草莓;罗曼洗葡萄,她的哀婉去了一半,状态大为改观;小芹削菠萝;姨父和鲍老板两位重量级的人,在边上闲聊;我手里给杨阳剥着一枚橘子,心在半空里吊着,思觉失调。
“麦莲,”其际,姨妈分派我工作说。“你先把茶给他俩送过去。”
“好的。”我说。
这正中我的下怀,我立刻从命沏茶。我把沏好的茶端往我们的卧房,许许多多的感触一齐涌上心头。行至门边,我不由得闪身退向一旁。我瞥见罗澜握着俞先生的胳膊,她刚才说了什么,我不得而知。此刻她的颊上的神情叫人揣摩不透。她装出好像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诉,并且强颜挂笑,可是这样的笑,似欢悦不够欢悦,似诚悃不够诚悃,跟她整个面部很不协调,别人很容易觉出,她根本不是她所操演的那么高兴。但是,她眼梢里的欲焰,又有几分真实性。所以我才讲,她的神情叫人难以揣摩。
“你的病,好点了吗?”俞先生善良的眼睛望向她。
“好多了——伯年,谢谢你来看我。”
俞先生态度端重,但含着微笑。显然她从俞先生可亲的神容中找到了信心,语气神态之间比昨日更有生气。
“什么病?”俞先生又问,“——要紧吗?”
罗澜似给炭火烫着,神经哆嗦了一下,很快又恢复过来。她这个一现即逝的表情动作,引起了俞先生的警觉,不过除非他有超自然的颖异的鉴貌辨色能力,否则他一个局中人,不会理解这种微小的反应。
“不要紧——着凉了,一般的伤风感冒而已。”她强打起笑脸,用一种别人不可能听出她有丝毫虚伪不实的声音平平带过。
他的眼睛一直探注着她,当她答话的时候,我注意到一道疑意在他眼底稍显即隐。我感到自己的面孔刷地红起来。
“一切都已过去;”冷场了一小会,她又说。“命运弄人,我不愿意想为什么,不愿意想昨天,昨天只是序幕,我们的将来才是正剧——伯年,我们现在开始,是不是太晚了?”
这话简直像火一样燔烧到我的交感神经,我的心咚咚直跳,心液加速。俞先生的眉际又闪过一道警戒,然而他的神态没变。
“只要两个人相爱,我认为,什么时候都不算太晚,你说呢?”她的纤手从他的胳膊滑到他的手上,耳语一般的问道。她是有意为之,她变得非常媚顺,想以一种柔郁的感情去触动他,撩拨那根善良的心弦。“我们之前,错过了许多美好的时光,但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心里一直存有对方——错过的时光是我们爱情的加味剂,我俩只要终成眷属,那就够了。”
她急于求成,使足了劲不松开他。足证她以为这样不撒手能直接打动他的心。她的眼轮亮着渴想,她上半身挨近他,触犯性地抵住他的手臂。俞先生的微笑瞬刻从他的唇边消失,代之以一阵阴影蒙罩上他的脸,而她全然不知晓。
“我懂得,你有一颗爱我的心,我很感动。”她不合机宜地说。“我知道你不会轻易离开我的,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关卡。我越来越认可一件事,你是我的,你永远是我的!——我也一样,伯年。我是你的,是你一个人的。我们两人那么合得来,彼此是对方生活的动力,我们不要分开吧?”
她以装得很像的动情的音色说着,十分冒犯地抱住他,把头靠在他的怀襟上。给她这样一说,这么一弄,俞先生如同醒了似的,他温和地将她从自己的怀中掰开。
“伯年——别离开我!”
她的口吻几乎是哀求的,却被对方深沉的眼光约束住了。
“罗澜,你现在最主要的是把身子调养好,别想太多——等你身体再好一点,我会再来看你。”
俞先生的声音极为仁厚,他本身就是一个心肠宽宏的人。罗澜看不出他感情变化的由来,嘴唇微微发白。他们的目光交汇了片刻,房里一阵难堪的沉默。理智促使我踅足走开。
“姨妈,”我找到姨妈,对她说。“他们正在谈着,要不迟一会再送进去吧?”
姨妈审时度势,考量了一下。
“也行——也好;让他们俩多谈谈,别那么快打扰他们,这种机会太少了。”
约经几分钟,可能也就两三分钟,俞先生从房中出来。厨房里的人都涌到客室围随着他。俞先生眼里含着微笑的光线,态度十分温煦。
“俞先生,”姨妈问他。“你们谈得怎么样?”
“我会再来看她的。”俞先生声调平和地说。“今天时间不允许我久留,我改天再来。”
“好的,好的,下回你来,一定吃了饭再走。”姨妈抢上一句说。
俞先生温良地一笑。
“我听说,罗曼下岗了?”他问。
“容我解释一下,”鲍老板浑厚的男中音说。“是我告诉俞先生的。”
“是啊,单位改制的时候,下岗了。”姨父回答说。
“工作解决了吗?”俞先生又问。
“还没呢,”姨妈说。“现在下岗的人太多了,不是三天两日可以解决的。”
“我有一个朋友,在鸳鸯路开了一家西餐厅,正缺一名会计。如果罗曼愿意,可以到他的餐厅里去。”
这重自天而降的福泽,垂顾得可再是时候也没有了,一家人惊喜交集。